編輯薦語:語文學習是萬科之本。遺憾的是,人的壹生能夠遇到合格或者優秀的語文老師的機會太少太少了,這不得不說是教育上的失敗。本文描寫了壹位普通的高中語文宋老師當年講課的往事。作者用不慍不火卻飽含深情與懷念的語言,寫出了宋老師對語文教育的熱愛、執著,以及對學生的關愛與期望。聽了他的課,人們不僅能有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更加深了對作品所在時代的了解和認知。這是學生們的福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 全文沒有壹個煽情的字眼,卻在樸實無華的敘述中,讓人們體會出作者對老師的懷念與感激之情,讀後令人動容。中國的教育需要合格的老師,語文老師更是重中之重。楓葉豐澤分享並推薦好文。
引言
人生沿河而下,懵懵懂懂就出發了。看過了上遊的風光,穿越了中間的艱辛,有時竟忘記了出發時,有人在耳邊的諄諄教導。退休後終於有了時間,不慌不忙沿河而上,回溯起點,品味人生,把所思所想攢成文字,也能成為快事。作為給予我語文啟蒙的宋振儒老師,很久就想寫壹點什麽,可是終沒敢提筆,畢竟我自己中學時偏科數理化,有些辜負老師的期望和付出。直到有壹天在《三義泉文苑》我看到了宋老師的留言:
“記憶中的王書文,小小的個子,壹副俊俊的娃娃臉。不是很活潑但絕不死板,比較低調卻很沈穩,腦子好使,聰明好學,品學皆優的壹個好學生”。多年未見,這是我留給宋老師最初的印象,盡管我知道這是老師的溢美之詞,我還是把它當作作文本上遲來的評語。記得巴金先生有壹句話:“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才華,而是因為我有感情”。我也深知自己並不是能寫多好,而是有壹份感情希望表達。
我們走出中學校園不管後來能走多遠,能攀多高,都不會忘記出發時吃過得那幾個窩頭,只是那個年代的學生太饑餓了,我們往往會記住狼吞虎咽地吃下的前三個窩頭—數理化,而忘記了第四、第五個窩頭—語文、政治,即使後面幾個是白面饅頭,也可能淡忘了,殊不知語文奠定了我們壹輩子能行穩致遠的基礎。
時光流逝,轉眼已是四十多年,當時許多的情景都淡忘了,唯有宋老師“不走尋常路”的語文課堂還印在我的記憶裏。
1.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是當時高九班教室裏與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並列懸掛的魯迅名言。也是因為這樣壹句話,魯迅成為了當時的旗幟和鬥士,他的作品在70年代也幸運地躲過了被封禁,大量出現在中學課本裏。
宋老師可能是魯迅先生的熱烈崇敬者,我記得每當宋老師講授魯迅作品時,就像畫像上的魯迅走上講臺。他瘦瘦的身體,但是整個人精神煥發,眼神炯炯有神。酷似魯迅般的平頭上頭發壹根根直直地豎著。鼻梁上的眼鏡使他顯得凝重肅穆,不怒而威,壹身幹凈的藍布漢服,壹看便知是以為人師表為己任的老師。他博論宏議,神采飛揚,可惜,我對魯迅的雜文和小說都似懂非懂。
記得有壹堂課是《記念劉和珍君》。老師首先把課文朗讀了壹遍,在老師時而激揚時而憤慨的通讀中,同學們已經被老師帶入到民國時的情景,眼前看到了那幾個學者文人的陰險、庸人方面淡薄,和那僅剩下淡紅的血色和微弱的悲哀,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仿佛是魯迅來到我們面前把兩周來自己感情的歷程也坦誠在我們面前,大悲大愛、大恨大怒,造成了這種濃郁的抒情氛圍。
接著老師按照慣例從時代背景、作者介紹講起,然後解釋生詞、逐段分析,在黑板上寫出段落大意,主題思想,寫作特點。他的板書頗似張旭的狂草,寫滿黑板的每個角落。老師最後要求每個學生必須通篇背誦這篇文章,至今我都能背誦“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樣的金句。
老師啟發性的教學模式以及要求背誦魯迅經典段落這些要求,那個時候的我其實也很不理解。那時對於我們這些知識饑餓的學生來講,恨不得希望老師給我們壹碗幹飯,給我們幾篇作文範文來背誦,或者分析幾張語文考高試卷更加解渴止餓。老師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方法,能快速提升高考語文成績嗎?甚至好長壹段時間,我會把高考語文的失利歸結為老師“不完全以高考分數為導向的”的教學方式。
但那時候畢竟中學前後幾座大山擋著視線,我並不知道語文學習的真諦究竟是什麽。後來在壹次講座中聽到錢理群先生談語文教育,他說“語文要給孩子以夢,給孩子壹個精神的底子”。其立意可謂高瞻遠矚。但很難想象從小學到中學的十年間斷斷續續的語文課,如何讓這個“精神的底子”在恢復高考後的壹二年教學中鋪就呢?
我已不知現在高中語文如何上課,老師主要講解什麽,回想起來,宋老師在中學語文教學的每壹個手段,都是活生生的,有著具體目的。只可惜那個時候自己閱歷疏淺,對老師的講解,只知其壹不知其二。
語文課上老師每篇課文差不多都要分段和總結中心思想,那時候總覺得沒必要,高考也不考這些,為何要不厭其煩地這樣做?後來文章讀多了逐漸明白,分段和總結中心思想這其實是壹套思維訓練方法,是為了告訴我們好的文章是有層次、有肌理的。這些操練像手術壹樣解剖開前人的文章,打開內在的脈絡,才能看到他們是怎麽展開自己的表達的。
這不僅僅是閱讀的手段,也實際上是在試圖教會學生寫作的辦法。事件、情緒、感覺、思考可能都是復雜的、壹時間湧起的,千回百轉,千頭萬緒。但語言就是線性的,它逼著妳把那些事件、情緒、感覺、思考理成壹個頭緒。
2.
中學時我最怕上作文課,聽著老師薦讀幾個同學的優秀作文,我這個數理化科目還算優秀的學生,卻始終找不到學習語文的感覺。每次拿到作文題目不知如何下手,搜腸刮肚也沒有多少素材可以寫出來,大腦裏文學素材幾乎壹片空白,那些語言淳樸的詩經、富有想象力的唐詩、自由而奔放的宋詞和辭巢華麗的漢賦,以及情節曲折的元雜劇、明清四大名著章回小說好像沒有壹本在列。只是把課本上或報紙上的句子編在壹起,沒有觀察,沒有情感,更談不上文采,幹巴巴地如流水賬。那時候同學們喜歡用“發令槍壹響,運動員像離弦的箭/脫韁的野兔壹樣沖了出去”這個比喻來描寫運動會百米運動員。雖然新鮮生動,可架不住打開作文本差不多每個學生都這麽描寫。
剛恢復高考那幾年,大部分的作文題目都是記敘文和議論文,例如,壹件小事、在紅旗下、每當我聽到國歌的時候…,等等。而且每次給學生們布置作文題,宋老師都要自己親自寫壹次,為同學們做示範。老師還鼓勵寫的好的同學向報刊投稿。
而就是那篇作文“每當我聽到國歌的時候”,在作文課上破天荒地得到老師的點評。現在記不起來全部,大概的內容是這樣的。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每當我的耳畔響起這雄壯的聲音時,我的思緒都會不由得飄向那段崢嶸歲月。國歌是壹種力量,激發了無數戰士們的雄心。當戰士們遭遇困難的時候,正是國歌,如同壹種強烈的動力,讓戰士們將困難斬於馬下;當戰士們面臨危險的時候,正是國歌,如同壹種無窮的力量,驅使戰士們勇往直前;當戰士們命懸壹線的時候,正是國歌,讓戰士們形成壹種永不泯滅的獻身精神,使戰士們擁有壹種視死如歸的堅定的信念;當戰士們挑戰強敵的時候,正是國歌,讓戰士們擁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鬥誌,使他們無所畏懼地戰鬥。
……
我又不禁想到,如今我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住的……;無壹不是革命先烈們,用鮮血,血肉,生命換來的。我們更應該努力學習,用行動來回報先烈們的犧牲,才不枉費他們的心血。
……
我們萬眾壹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美妙的旋律隨著最後壹個音符的停止而靜止了,當革命戰士的精神,永遠不會停滯不前”!
如此青澀的語言,卻彰顯出那時候的年少純真和無知無畏。直到後來走過許多路才慢慢體會到:語文,特別是寫作文就是生活的再現,可惜的是當時既沒有生活,也沒有大量閱讀, 能寫出這樣的作文幾乎是對範文的背誦。
3.
剛剛恢復高考,課本中除了魯迅的作品,其他政論性文章比較多,如何讓學生更快吸收到新鮮的文學滋養和了解外面的世界,宋老師在課堂上常會選讀當日報紙上的壹些很有爭論的文章,啟發我們不要死讀書,而是如何學會思考和分析,而不是背誦壹些標準性的答案。
當時壹個上海中學生的作文《大光明並不光明》,作者講到大光明的門口有乞丐在要飯,走出影院的門口路燈也覺得灰暗,她就在作文裏感嘆大光明並不光明。這篇作文在當年曾引起軒然大波。大光明是上海的電影院。30年前,人民廣場周邊的電影院劇場有很多,當然最著名的就是被編進兒歌的“上海音樂廳大光明……”。這些都是在三四十年代建造的,有氣派的大廳和休息廳,新中國後繼續為當時娛樂單壹的人民大眾服務。
宋老師及時捕捉到這個信息,帶我們閱讀了這篇文章。壹方面啟發我們如何看待壹個中學女生的天真樸實,另壹方面如何看待她作為中學生對社會現象理解的片面。光明永遠都存在,但是有些地方光明也有照耀不到的時候。以及我們如何看待成績和不足、光明面和陰暗面,如何辯證地分析社會問題,不能因為壹個乞丐而否定我們優越的社會制度。
又過了幾天宋老師帶我們閱讀了作家盧新華的《傷痕》,那是我上語文課唯壹壹次眼淚沾襟的經歷。我記得小說篇幅很短,情節也很簡單。小說開始已經是1978年春天,女知青王曉華坐火車回上海,然後展開了9年前的回憶。當年她是在學校還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因為她母親被打成“叛徒”。她怎麽也想象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壹個從敵人的狗洞裏爬出來的戴愉式的人物。而戴愉,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壹副多麽醜惡的嘴臉啊!
由於媽媽的罪名,她受盡了歧視。轉眼8年過去了,粉碎“四人幫”以後,某日,王曉華接到媽媽來信,說冤案已經昭雪,真相已經大白,原來不是“叛徒”。跟莫泊桑的小說《項鏈》壹樣的結構,原來是假的,但是代價已經付出去了。媽媽重新當了領導,但是生病了,這就回到了小說的開端——火車。
等曉華回到上海,趕到醫院,說母親今天上午去世了。她發瘋似地奔到2號房間,砰地壹下推開門。壹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麽人,便用力撥開人群,擠到病床前,抖著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巾。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媽媽!媽媽!媽媽……” 她用壹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著那久巳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妳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她猛烈地搖撼著媽媽的肩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宋老師讀到這裏停頓了壹下,環視靜默的教室,壹些女孩子已在擦眼淚。我第壹次感受到原來文學這般美好,並不完全是那些充滿火藥味的文章,原來還有讓人心潮澎湃的功效。
特別最後壹段讓我產生無限的遐想,仿佛此刻和曉華壹起站在浦江外灘感受著:“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向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壹下子都在往上沸湧。於是,她猛地壹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這段結尾,當時我印象非常深,後來我在上海工作時,每次路過熙熙攘攘的南京路就想起這句“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我記得宋老師在語文課上還為我們閱讀了陶斯亮的《壹封終於發出的信》等壹系列當時熱點的文章。宋老師通過壹張張新鮮出爐的報紙,為我們這些在偏遠山區裏的孩子及時打開了閉塞的窗戶,引入新鮮空氣。
尾聲
北大陳平原教授有句名言“壹輩子的道路,取決於語文。”無獨有偶,著名的語文教育家於漪老師也說過:“語言文字是人的終生夥伴,人的整體氣質就是靠語言文字以及它所蘊含的人文素養來滋養的。”這些話我頗有同感,但肯定是他們當人生成熟時才悟到的。
重新打開那些封閉多年的對中學語文課的記憶,壹幕幕又浮現在眼前。原來老師們很早很早就埋下了文學的種子,只是我太遲鈍,那麽晚,才想起澆水施肥,讓它破土而出,希望慢慢拱出芽兒來。我也為自己慶幸,畢竟曾經上過那麽多打動我心靈的語文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