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母終於是要分家了,其他的兄弟表情裏都有藏不住的激動。大哥和大嫂坐在廳堂靠左的方凳上,正在小聲的嘀咕著什麽;二哥二嫂四處張望著家裏的壹切,從未有過的細致;小妹是要嫁出去的人,分家對她好像沒太大興致,正和母親在廳堂右邊的椅子上坐著,扇子在她手裏悠悠的擺動。唯有他,楊平,家裏排行老三,二十出頭,至今沒有結婚,也不願意分家。
就像他的名字壹般,從出生開始,父母就從未對他寄予太大希望,大哥的楊宏是宏圖大展,二哥的楊強是奮發圖強,而他楊平,平平凡凡,平平淡淡。按理說,這平凡沒什麽不好,但父母卻將他的降臨與家中風浪相系,當成是壹種不祥,從此母子便生了嫌隙。最好足夠平淡壹生,不要擾亂了他們的生活!
所以,他的婚姻父母從不過問,也不問何時,更不著急張羅。猶記得兩位哥哥婚禮時的父母,尤其是母親,那是四裏八方的放話:楊家要招媳婦嘍,請各位媒婆嬸子們幫忙留意,事後必有重謝!之後的風風光光迎娶自是不用說的。
只記得壹晚,母親坐在佛龕前念誦經文。之後便告訴他:我們都老了,以後妳自己的事情就自己做主去吧!
所以,今晚的分家,是必然!唯獨他不願意分家。不是怕獨立,而是他的心裏終究是舍不下壹家人的熱鬧。
2-
記憶回轉,小時候自己還不懂事,總也跟在兩個哥哥的屁股後面,今天打鳥,明天偷梨。壹次,兄弟三人正欣喜著那壹樹的黃梨,不想主人家的壹頓放狗哄咬,嚇得兄弟幾個四散飛跑。他跑進了王家姥爺挖的野豬坑裏。要知道裏面可全是竹簽子,壹根根竹簽尖亮挺立,那是壹個讓野豬有去無回的地方,也是壹個讓小孩望而卻步的場地。
壹見狗來,大哥和二哥麻溜地爬上了樹,可他年紀還小,手腳並用的靈活畢竟少了壹些。眼看身後的黑狗滴溜溜著黑眼睛馬上就要追來。他壹轉身,自顧不暇,竟然向著王家的那塊地去了。站在樹上的大哥二哥就這麽無奈地看著他奔向那片“災難”。眼下那條黑狗就在他們的樹下徘徊,壹圈壹圈,總有氣味,卻不見人影。
壹慌忙,他壹個趔趄順著泥地往大坑滑去,小孩的本能壹把揪住了壹叢草,草太嫩,沒能拉住。繼續地滑,腳不住地使勁往泥裏陷,壹個小坑算是定住了他,再順手拉住旁邊壹叢草,暫時是穩妥了!
中午的太陽火辣,他的額頭直有汗珠滲出,汗珠輕輕滑落,落到眼睛裏,浸得眼睛發癢,壹滴滴的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此時他已經分不清這淚是汗滴惹的,還是為害怕流的。絲毫不敢移動,就這麽壹直呆到黃昏。
太陽走了,月亮來了,蟲子爬過了,螢火蟲飛走了,哥哥們怎麽還不來。他已經不再流淚,也不再流汗,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是疼是酸,就這麽壹秒秒的堅持著……
“楊平……”
“小弟……”
兩個聲音起起伏伏,輕輕綿延,像小蜜蜂在自己的耳邊嗡嗡的飛,又像壹群蛐蛐在身邊啯啯的噪。後來,聽見有人在哭:
“弟弟怕是跌進野豬坑裏了!他不會……嗚嗚……”
“不會,壹定不會,我們說好壹起回家的。”
“嗯,弟弟壹定還在的……嗚……”
微微睜開眼睛,他躺在大哥的懷裏,那瘦弱的胸膛,是夜卻顯得格外寬闊與溫暖。
他們是半夜回的家,母親立在大門口,風撩撥著她的碎發,那是等孩子夜歸的明燈。那晚,兄弟三人都擁進了母親的懷裏,眼淚肆意從他們眼裏迸出,從哇哇大哭到低聲抽泣,母親只靜靜地緊緊地抱著三人。壹行行清淚順著母親的臉頰輕輕滑落,滑到孩子的臉上,手心……沒有擦拭,月光下,眼角的淚晶瑩透亮。
壹碗熱湯面,壹頓洗洗涮涮的稀碎聲中他們合衣睡著了。
月光如水,照得清朗。地上的人兒睡得安穩,天上的月兒清光遍灑。妳不說,那我也不問,我就在天邊這麽靜靜的掛著,照著。
3-
分家用的還是傳統的辦法——抓鬮。坐在堂屋正中的父親站起來,將三個鬮條撒在了八仙桌上。楊平木木地看著那三根紙條,四散分離,好像連它們也著急著要被抓走,被分散。壹瞬間,楊平嘴角居然不自覺的露出了笑意,誠然兒女長大,分家自古都是必然,他壹個人怎麽可能執拗得了壹方的風俗,想來確實好笑。
要不妳看那壹群群草原上棲息的動物,小老虎長大就會外出狩獵,求偶,分家。就連細小的蜜蜂,螞蟻,壹旦產生新的蜂王,蟻後都要分巢,自然法則,更何況是處在食物鏈頂端的人類呢?想到這裏,似有壹股粗氣從鼻腔舒出,身子活絡了許多,楊平順勢調整身子坐得筆直。
第壹個上前的是大哥,抓住壹個中間的紙條,轉身就走,仿佛怕被搶了去似的。二哥拿了散得最遠那根,紙條直落落的揪在他的兩指間,壹旁的二嫂眼睛直放光芒。他亦然起身,好像在奔赴刑場壹般,幹脆地拿了最後壹根紙條,它卷地彎彎扭扭,壹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誰都看不上它,就像自己壹樣!不經意楊平又低下好容易擡起的頭。
最先叫起來的是二嫂,她那種高大嗓門的女人壹嗓子,讓壹旁的小妹不留神地嚇脫了搖扇。母親壹眼定在她上,這才緩緩又坐了下去。
“分家已成定局,抓到什麽,就是什麽,這是各自的命!”父親揚起的手又放下,算是對這件事情塵埃落定的表態。
事後無話,各自回了房間。只母親,父親,小妹還在廳堂裏坐著。夏天熱得緊,母女二人的團扇悠悠地搖著,父親的玉桿旱煙青煙騰騰。
那晚,二哥家的房間裏傳出了先是撒潑聲,緊隨壹陣青花瓷落地的脆響。後來便是嚎啕大哭,二哥的聲音卻什麽也沒聽到。東邊廂房裏寂靜無聲,只是那燈亮了壹夜。
4-
說來二嫂,王氏,天生的急性子,大嗓門,倒是心眼不壞。可偏生得這種人不受人待見,也不討巧。母親當初選她進門,那是看中了她的實在,做起事來火急火燎,別人三天的事頭她兩天定叫它結束。二哥性子唯諾,幹活拈輕怕重,娶這樣的媳婦雖然少不了受點氣,可這日子張羅著能成。所以,當初新婚第壹天二哥就被揪了耳朵,到現在也是大家默許的笑話。
雖如此,可還算過得同心。二嫂心疼人那也是真的。自己的男人,幹活少點,她不怨,哪天活幹得多了些,反倒讓她壹陣心疼,壹定要讓母親許她壹棵山參煲雞湯給二哥補補。母親也就是在她這些年中對二哥的愛意裏才忍了她這脾性。
“筷有粗細,人有長短,就這麽包容著過吧!”這是母親對二哥的勸慰,是在二哥被踢下床後和母親訴苦蕩起的壹番話。
之後的二哥也就釋然了,他也盡量不去觸及二嫂的開關。再有同朋友聚會喝高了回家遭訓斥,他也就不出氣,悶聲忍著。
女人就這般,發發火,數落夠了,氣也就順了,往後的日子她還得陪妳過。
那大嫂呢?出身在算和楊家門當戶對的李家。都是好衣食養出的閨女,自然多了幾分隱忍的氣質,這點兒像母親。母親多少對她是有些愛惜的,自己嫁妝裏的壹對玉鐲,母親壹只,另壹只給了她。為此二嫂耿耿於懷多年,後來是壹只和田玉鐲方得平復。
大哥為人勤懇,缺少算計。這誠然是不行的,所以當媒婆來推薦李家二姑娘時,正中母親下懷,二嫂的落落大方,天生機靈,是大哥正好缺少的良配。而大哥壹眼便相中了大嫂,這樣心巧的女人配他,那定然是修來的福分了!從此,家裏便又多了壹對郎情妾意的夫妻。不用大嫂說話,大哥便時時護著她。大嫂雖是大的,看著卻是比二嫂年輕水靈。時常招得二嫂壹陣酸話,那是少不了了。
“我是糙了點,可比不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李家小姐。”二嫂掐著腰,扯著脖子,站在自家陽臺上和對面的姐們說話。
大嫂是涵養好,可人家不是性子弱。
但看院子下大嫂正細細灑水,壹點點水珠飛過她纖細的手指,落在青石板上,陽光裏揚起薄薄的塵灰。放下盆,拿起掃帚,開始從房檐角慢慢掃來,塵土向壹處聚攏,在院子中心匯聚。在陽臺上的人家正好斜眼向下看見天井掃地的大嫂。
“他二嫂,怎能不幹家務呢?妳回身看看”說話的是二嫂壹對面聊天的姐們。
這地是輕輕掃走了塵土,也狠狠掃了二嫂的臉了。悻悻地下了陽臺,只聽得壹頓重重的踏過樓梯的聲響。
這壹大家子妯娌矛盾向來是難免的,父母看在眼裏,只要沒有太大的波動,都順眼忘了。畢竟進了門的都是自己的孩子,磕磕碰碰都還是壹家人。
楊平也看到過這樣的場面,他覺得是壹種熱鬧,家裏熱鬧了才好!就像小時候那般。
5-
西廂樓上,迎門兩盆蘭花幽幽開得正放。屏風後,大哥楊宏和大嫂正襟坐在圓桌旁,紙條放在大嫂的手裏。大哥不時點頭,眼裏留意著大嫂稍微掠過額頭的不悅。
大哥和大嫂抽中的是離家三裏外的宅基地,起房蓋屋那是免不了壹頓操勞了。但幸好他們抽中的土地幾十畝都是肥田,春耕和秋收雇傭上工人壹起耕耘,那日子是靜水深流,有盼頭的。唯獨遺憾的便是正住著的這房子,上好的院落,壹門壹院,壹步壹景,回廊亭臺,樣樣不少。聽父親說當時可是風水先生羅盤抖擻定中的風水寶地,建造請的也是江南有名的能工巧匠。
大嫂對這片詩情畫意的家居,更是情有獨鐘,將要離開此地難免是有些傷感的!
二嫂家的動靜早在抽中後便壹目了然,確實是不太好。依然要外出建房,可地就遠了,來回壹趟少說也要半天了。當然,父母這樣的安排也是合理的。因為伴隨著房子的靠近還有壹家經營不錯的布莊,那時車馬慢,要靠近買賣靜心經營才好!
二嫂嘴裏雖不願意,但眼饞家裏布莊的生意也是真的。那天的火大是性格使然,也是壹時看不全,只看到“離家蓋房”,便生的緣由。還記得那天母親看見二嫂的沖動,壹個眼神讓她閉了嘴。余後嘴角壹揚是心中的滿意,二哥這樣的抽中也是她的心思。壹來,少了二嫂不在的清凈;二來是時候讓二哥獨當壹面,立誌成人的時候了。
6-
那最數意外的就是楊平,他的正是從小到大住著的這幢房子。墻根的蟈蟈,石欄上的螞蟻,荷塘裏的金魚,那都是曾聽過他悄悄話的陪伴,他天真不用懂事的童年時光都在此。能留下,算不算是老天對自己特別的補償。
二十年前那場後院莫名的大火,壹同升起的還有他的哭聲。他別無選擇,便被家中長輩定為是不祥的降生。雖然往後成長的歲月,家裏從未因為他的到來有過任何的不吉,可人有時壹開始的認定就是這麽的頑固!母親對他是有眷戀的,只是他從來不知。自他出生後家裏便在偏房設了佛堂,母親每天都要念經求福,祈渡裏他的名字二十年中從未間斷。
但母親也曾有過妄念,就在兄弟三人晚歸的那天,她沒有安排任何人去尋找,只是壹個人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再壹次安排。也許三兒會就此了斷,她也會掙脫家族的怨念——生下這麽個不祥的孩子。但當三個孩子壹瞬間整整齊齊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才突然發現:都是自己身上的肉,壹塊都不能少,壹個她都不能放棄!但這樣的感情,她不能袒露給任何人,哪怕是楊平,就讓他按著本來的以為平凡的過完這壹生也是好的。
至於其他的人的眼光她管不了,只要她的孩子都在便是她最大的安慰。但每每看到三兒失落的眼神總讓她想要去補償曾經的虧欠。唯有分家之時,那個卷曲的紙條是她故意的安排,即使連父親也未曾察覺。她清楚的知道楊平壹定會最後去抓鬮,而那同他壹般落寞的卷曲的紙條,心高氣傲的前兩個兒子誰也不會要,彩頭不好,樣子不好,即使他們想要,他們的媳婦也不會同意。思想再怎麽解放,封建裏養出的女人,總有那麽壹點迷信的味道,她不就是二十年間深受折磨的證明!
所以,楊平拿到那個紙條,是必然!
楊平的除了房子,還有壹個茶樓,是楊家其他兄弟看不清楚的茶樓,總覺著是清水生意,激不起他們心中多少的不平。雖是茶樓,接待的卻都是往來商人,詩人才子。近年地方商戶的流動加快,往來生意增多;再加金榜題名的才人的照拂,用心招呼,那往後的經營是自然差不了。楊平雖話不多言,但自小隱忍的性子,深沈的做派,還有幾次為茶館解圍的本事。都讓她確信為了爭氣孩子壹定會經營好這家門店。
壹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母親心中多年的虧欠在那晚的佛龕前得到了釋懷!
7-
兄弟們離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楊平還為自己能有這份安排生出幾分愧疚。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兩只曾經拉起自己的手,壹只是大哥的,另壹只是二哥的。他們是在野豬坑的斜坡上發現他的,兩個人毫不猶豫便爬下身,壹伸再伸的拉住他的手,咬牙向上的拉,這才有了現在的他。要知道,用二哥記憶裏的描述,那晚的他只和竹簽差壹點點,滿坑的竹簽子,嚇得坑邊的人瑟瑟發抖,當時兩個小孩哪來的勇敢,說不清楚,但拉起自己的小弟弟回家,確實真心的。
就為這壹份情誼,他怨念過父母的分家,也不願和這份童年的熱鬧分開。但現在塵埃落定,兩兄弟都為眼下的安排幸福著,馬上他們就要有自己的生活了,再不用看父母的眼色行事,於他們,他應該祝福。
那壹晚,他明了兄弟的幸福,冥冥中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安排。第壹次,他有了想要有自己的家庭的希望。壹個可心的人兒,壹群承歡的兒女,不偏袒的護著他們,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