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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幾篇記敘文的主要內容

示 眾〔1〕

首善之區〔2〕的西城的壹條馬路上,這時候什麽擾攘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

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裏面,到處發揮著盛夏的威力。

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

隱有兩個銅盞〔3〕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

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只有腳步聲,車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熱的包子咧!剛出屜的……。”

十壹二歲的胖孩子,細著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門前叫喊。聲音已經嘶嗄了,還帶些

睡意,如給夏天的長日催眠。

他旁邊的破舊桌子上,就有二三十個饅頭包子,毫無熱氣,冷冷地坐著。

“荷阿!饅頭包子咧,熱的……。”

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壹般,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邊了。在電桿旁,和他對

面,正向著馬路,其時也站定了兩個人:壹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手裏牽

著繩頭,繩的那頭就拴在別壹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這男人戴壹頂新草

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壹帶。但胖孩子身體矮,仰起臉來看時,卻正撞見這人的

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腦殼。他連忙順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見背心上壹行壹行

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麽字。

剎時間,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禿頭的老頭子之後,空缺已經不多,而

立刻又被壹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補滿了。這胖子過於橫闊,占了兩人的地位,所以續到的

便只能屈在第二層,從前面的兩個脖子之間伸進腦袋去。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於讀起來: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研究,就只見滿頭光油油

的,耳朵左近還有壹片灰白色的頭發,此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但是後面的壹個抱著孩子

的老媽子卻想乘機擠進來了;禿頭怕失了位置,連忙站直,文字雖然還未讀完,然而無可奈

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臉:草帽檐下半個鼻子,壹張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壹般,壹個小學生飛奔上來,壹手按住了自己頭

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叢中直鉆進去。但他鉆到第三——也許是第四——層,竟遇見壹件

不可動搖的偉大的東西了,擡頭看時,藍褲腰上面有壹座赤條條的很闊的背脊,背脊上還有

汗正在流下來。他知道無可措手,只得順著褲腰右行,幸而在盡頭發見了壹條空處,透著光

明。他剛剛低頭要鉆的時候,只聽得壹聲“什麽”,那褲腰以下的屁股向右壹歪,空處立刻

閉塞,光明也同時不見了。

但不多久,小學生卻從巡警的刀旁邊鉆出來了。他詫異地四顧:外面圍著壹圈人,上首

是穿白背心的,那對面是壹個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後面是壹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他這

時隱約悟出先前的偉大的障礙物的本體了,便驚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著紅鼻子。胖小孩本是

註視著小學生的臉的,於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轉頭去了,在那裏是壹個很胖的奶子,

奶頭四近有幾枝很長的毫毛。

“他,犯了什麽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時,是壹個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聲下氣地請教那禿頭老頭子。

禿頭不作聲,單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順下眼光去,過壹會再看時,禿頭還是

睜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別的人也似乎都睜了眼睛看定他。他於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

促起來,終至於慢慢退後,溜出去了。壹個挾洋傘的長子就來補了缺;禿頭也旋轉臉去再看

白背心。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麽忽又站直了。於

是他背後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壹個瘦子竟至於連嘴都張得很大,像壹條死鱸魚。

巡警,突然間,將腳壹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了,於是又看

白背心。長子忽又彎了腰,還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壹只手來

拚命搔頭皮。

禿頭不高興了,因為他先覺得背後有些不太平,接著耳朵邊就有唧咕唧咕的聲響。他雙

眉壹鎖,回頭看時,緊挨他右邊,有壹只黑手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壹個貓臉的人的嘴裏

去。他也就不說什麽,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壹擊,連橫闊的胖大漢也不免向前壹蹌踉。同時,從他肩膊上伸出

壹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來,展開五指,拍的壹聲正打在胖孩子的臉頰上。

“好快活!妳媽的……”同時,胖大漢後面就有壹個彌勒佛〔4〕似的更圓的胖臉這麽

說。

胖孩子也蹌踉了四五步,但是沒有倒,壹手按著臉頰,旋轉身,就想從胖大漢的腿旁的

空隙間鉆出去。胖大漢趕忙站穩,並且將屁股壹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問道:

“什麽?”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機裏似的,倉皇了壹會,忽然向小學生那壹面奔去,推開他,

沖出去了。小學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嚇,這孩子……。”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

待到重歸平靜,胖大漢再看白背心的臉的時候,卻見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

忙低頭也看自己的胸脯時,只見兩乳之間的窪下的坑裏有壹片汗,他於是用手掌拂去了這些

汗。

然而形勢似乎總不甚太平了。抱著小孩的老媽子因為在騷擾時四顧,沒有留意,頭上梳

著的喜鵲尾巴似的“蘇州俏”〔5〕便碰了站在旁邊的車夫的鼻梁。車夫壹推,卻正推在孩

子上;孩子就扭轉身去,向著圈外,嚷著要回去了。老媽子先也略略壹蹌踉,但便即站定,

旋轉孩子來使他正對白背心,壹手指點著,說道:

“阿,阿,看呀!多麽好看哪!……”

空隙間忽而探進壹個戴硬草帽的學生模樣的頭來,將壹粒瓜子之類似的東西放在嘴裏,

下顎向上壹磕,咬開,退出去了。這地方就補上了壹個滿頭油汗而粘著灰土的橢圓臉。

挾洋傘的長子也已經生氣,斜下了壹邊的肩膊,皺眉疾視著肩後的死鱸魚。大約從這麽

大的大嘴裏呼出來的熱氣,原也不易招架的,而況又在盛夏。禿頭正仰視那電桿上釘著的紅

牌上的四個白字,仿佛很覺得有趣。胖大漢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著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

“好!”

什麽地方忽有幾個人同聲喝采。都知道該有什麽事情起來了,壹切頭便全數回轉去。連

巡警和他牽著的犯人也都有些搖動了。

“剛出屜的包子咧!荷阿,熱的……。”

路對面是胖孩子歪著頭,磕睡似的長呼;路上是車夫們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

上的烈日。大家都幾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處搜索,終於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發見

了壹輛洋車停放著,壹個車夫正在爬起來。

圓陣立刻散開,都錯錯落落地走過去。胖大漢走不到壹半,就歇在路邊的槐樹下;長子

比禿頭和橢圓臉走得快,接近了。車上的坐客依然坐著,車夫已經完全爬起,但還在摩自己

的膝髁。周圍有五六個人笑嘻嘻地看他們。

“成麽?”車夫要來拉車時,坐客便問。

他只點點頭,拉了車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還知道那壹輛是曾經跌倒的車,

後來被別的車壹混,知不清了。

馬路上就很清閑,有幾只狗伸出了舌頭喘氣;胖大漢就在槐陰下看那很快地壹起壹落的

狗肚皮。

老媽子抱了孩子從屋檐陰下蹩過去了。胖孩子歪著頭,擠細了眼睛,拖長聲音,磕睡地

叫喊——“熱的包子咧!荷阿!……剛出屜的……。”

魯迅在《示眾》裏所要表達的深刻寓意在於,中國人常常經歷死亡,但始終未能真正地關註死亡,

解析:幾乎無事的悲劇——魯迅小說《示眾》簡析

轉載

作者陳林群

魯迅先生的小說《示眾》引起我的註意,是受了錢理群、王得後兩位先生的啟發,他們認為:“《示眾》是魯迅對人生世界的客觀把握與對心靈世界的主觀體驗二者的壹種契合,……我們甚至可以把《吶喊》、《仿徨》與《故事新編》中的許多小說都看作是《示眾》的生發與展開。”①我非常贊同兩位先生的論述,但仔細推敲後疑問依然不少。

其壹,《示眾》收入魯迅小說集《仿徨》,寫於1925年3月18日。除了《故事新編》,大部分“對《示眾》進行生發與展開”的小說,都寫於《示眾》之前。那麽,魯迅為何還要特地寫這篇以“示眾”為唯壹內容並以此命名的小說?

其二,單看《示眾》,無論內容還是形式,給讀者的最初印象都是單薄和淺白。幾乎沒有情節,更沒有主角。主題單壹,結構單調,手法簡單。所描寫的也不過是“幾乎無事的悲劇”②,甚至連悲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幾乎無事”的日常生活。那麽,魯迅為何如此看重這些日常生活瑣事?《示眾》這篇小說究竟給我們提供了什麽有別於魯迅其他作品的思想、藝術價值?

其三,“示眾”顯然是魯迅關註最長久、研究最深透的問題,是他最重要、最深刻的思想之壹。但僅有思想的深刻性與重要性,不足以構成壹篇具有重要地位與價值的小說。思想對藝術的損害,正是某些批評者對魯迅作品的詰難。那麽,這篇小說除了思想的深刻,是否還具備藝術的魅力?魯迅先生“這樣”而非像其他小說“那樣”處理“示眾”題材,是否有藝術的考慮?這種藝術的考慮最終是否與思想的深刻性完美結合,從而使《示眾》本身而非僅僅是“示眾”題材成為獨具壹格?換言之,《示眾》藝術上的獨特性究竟在哪裏?

要回答這些問題,得先從“幻燈事件”說起。盡管現在有人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無端懷疑“幻燈事件”的真實性,但從魯迅棄醫從文、畢生致力於國民性批判、貫穿壹生描寫“示眾”意象可知,“幻燈事件”——也就是“示眾”事件——不僅具有生活真實性,更具有精神的真實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認為,童年創傷是壹切精神疾患的根本病因,“幻燈事件”正是魯迅終生難忘的早年心靈“創傷”。這創傷使他畢生致力於國民性批判與傳統文化批判,傳統文化正是導致種種國民劣根性的根源,而國民劣根性在各種類型的“示眾”中表現得最具體、充分;他對中國文化的主要貢獻是“立人”思想,而“立人”思想正是反抗“示眾”的:不做看客才有可能成為新人,有了新人,民族才有希望。

“示眾”這壹意象對於魯迅壹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而,我們可以把《示眾》這篇小說看作是“幻燈事件”的文學版,兩者有著壹目了然的相關性,也正是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壹個基本切入點。因此毫不奇怪,“示眾”正是魯迅最早的三篇著名小說***有的中心意象:《狂人日記》中狂人被鄰人好奇地觀看,連趙家的狗,也看了狂人兩眼,甚至連小孩子,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是鹹亨酒店裏眾人取笑圍觀的對象,他壹出現,“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藥》中革命者夏瑜被殺時,壹堆看客“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華老栓與他兒子的悲劇,也壹樣不缺乏熱心的看客。魯迅的壹生,從未停止過對看客的描繪與批判,在創作時間長達13年,直至他逝世前不久完成的《故事新編》中,也還有許多“示眾”場景的描寫:《理水》中的夏禹,《補天》中的女媧、《奔月》中的後羿、《鑄劍》中復仇者與暴君的屍骨……都成了看客可以飽看的材料。魯迅把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看客,稱之為“無物之陣”,他們的力量是強大的,他們的眼光足以把不幸者“看”死,足以消解先驅者的奮鬥,而他們也在“鐵屋子”裏奄奄壹息地茍活著,還以為世界是個大舞臺,正有許多好戲可看。正基於此,魯迅在其壹生的創作中,把看客現象反復地“再示眾”於讀者面前,為的是喚醒麻木的看客。然而,魯迅畢生的努力甚至都未使自己避免被“示眾”。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魯迅寫下《死》這篇散文,其中有幾條不算正式遺囑的遺言:“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③魯迅痛恨看客,也痛恨被看。為了讓看客們無戲可看,他刻意地不要被紀念,而要人忘記他。令人感到滑稽與荒誕的是,痛恨並終生批判“示眾”現象的魯迅,居然也無法避免被“示眾”的命運,這才是悲劇性的根本所在。

雖然魯迅在諸多小說中已經著力寫過很多“示眾”場景,但那些場景都有上下文,不是主要情節,因而“示眾”容易被上下文沖淡、遮蔽,甚至被讀者理解成是悲劇之果,而非悲劇之因。正如我們讀《阿Q正傳》,往往會認為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使阿Q枉死,卻不知魯迅想要表達的恰恰相反,正是像阿Q這樣愚昧麻木除了生存只剩下觀看的國民才導致辛亥革命無法徹底,即使把他們發動起來,革命也壹樣變型走樣。而沒有上下文的《示眾》則把“示眾”從有上下文的場景提升到沒有上下文的“原型”的高度,“示眾”因而成為壹切悲劇的因。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示眾》是魯迅小說創作的綱,是原型,是象征,其他小說對《示眾》的生發與展開就形成了“目”,是《示眾》原型與象征的具體化、形象化,是《示眾》這棵樹的枝與葉。沒有《示眾》的高度象征,其余小說的生發與展開就顯得零散,不醒目,難以引起讀者的高度重視。欲引起讀者的重視,證明了魯迅自己對這壹可能是中國特有而普遍存在的國民性頑疾的高度重視。我認為這是魯迅創作《示眾》的思想動因。

魯迅先生為何把“示眾”視為最嚴重的國民性頑疾而反復描寫這壹意象?從小說《示眾》來看,描寫的無非是壹些日常生活場景:馬路上默默前奔的車夫,無精打采地叫賣包子的胖孩子。忽然來了巡警與犯人,引來了壹群圍觀者,最終恢復原樣。這頂多是壹幕“陽光底下無新事”的普通場景,連“幻燈事件”中的砍頭場面也沒有,魯迅為何痛心疾首地稱之為“悲劇”?魯迅曾經為悲劇定義:“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④《示眾》裏的看客,也許正是熱心觀看無數祥林嫂死去的那夥人,在壹生的看客生涯中,他們看著很多人痛苦不幸甚至死去,依然像阿Q壹樣大叫“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臨到自己示眾遊街將被砍頭還不醒悟,依然為了滿足看客而叫出“過了二十年又是壹個……”的經典臺詞。在這出雙重的悲劇中,毀滅的“有價值”的東西,正是“被示眾者”與“看示眾者”的生命。革命黨夏瑜被專制者無情鎮壓,其實只是表層的悲劇;看客們熱心冷血地觀看革命黨被殺,才是更深層的悲劇——後者其實是前者的必然結果。但這畢竟是較為戲劇性的,不可能天天上演的,最深層的普遍性悲劇在於,當看客們沒有什麽可看時,他們也千方百計地找尋著觀看的材料,就像《示眾》結尾,熱鬧過去了,胖大漢就在槐陰下看那很快地壹起壹落的狗肚皮,這是更日常的更普遍的情形,魯迅因而絕望道:“人們滅亡於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於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於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多。”⑤其沈痛決不亞於前者,因為有如此國民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

然而,看客古已有之,於今未絕。魯迅筆下首善之區西城馬路上的這壹幕,不斷在上演,只不過看的形式更花樣百出,途徑更多,不出家門就可看到各種奇聞軼事。這正是魯迅從真實生活中提煉出的我們生活的基本形態與內容:看/被看,也即:看示眾/被示眾。以小說這種藝術化的形式高度概括出人類的性格如阿Q,我們姑妄稱之為典型人物⑥,高度概括出人類而不是個體的生活本質,大概就可稱之為原型。因此,我認為《示眾》是壹篇象征小說,它在思想內涵上對生活本質的揭示,在藝術上對象征的運用,達到了完美結合的程度,具有思想和藝術兩方面的深刻性、豐富性與開放性。

壹般來說,能稱之為原型的都是可以作生發與展開的,而且,用來塑造原型的藝術方法,只有象征。當然,是整體象征,而非象征手法,且象征也有各種不同的具體方法。

先說整體象征與象征手法的不同。《狂人日記》裏關於中國歷史是“吃人”的說法,《長明燈》裏的瘋子“他”要熄滅長明燈的描寫等,都屬象征手法。象征手法壹定是局部的,不是整體的。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整體象征,這種象征貫穿整篇小說,象征也從局部的藝術手法上升到了壹種整體構思。因此,象征手法是壹種修辭手段,而整體象征則是壹種思維方式。具體到《示眾》,我們看不到諸如“吃人”之類明顯的象征手法,整篇小說基本寫實,因而也看不出《變形記》式的整體象征,為何我稱它是象征小說?

前面已說過,整體象征也有各種不同的方法,我們可以用貝克特的劇本《等待戈多》來作比較。《等待戈多》表面上與《示眾》非常相似,描寫了弗拉季米爾與愛斯特拉岡等待戈多的過程。但是,戈多到底是什麽?弗拉季米爾與愛斯特拉岡為什麽要等待戈多?他們最終等到了沒有?劇本都沒有交待。因此,它不是寫實的,而是表現主義的。劇本中人物的言行不像寫實作品中的人物言行具有可理解的現實意義,卻有象征意義,因此我們能看懂他們說什麽做什麽,卻不知意義何在。《等待戈多》正是通過貌似現實生活的細節來象征生活的荒誕,其文本本身也是荒誕的。《示眾》卻用了現實主義的寫實手法,從真實的現實生活中提煉出生活的荒誕性,同樣達到了象征的目的,其文本卻是易懂的,並不荒誕。

那麽,兩者同為整體象征作品,為何面貌迥異?眾所周知,象征有兩個層次構成:象征意象與象征寓意。凡象征作品均只出現象征意象,而不出現象征寓意,因為象征作品正是要以壹個簡單的原型達到最大限度放射寓意的目的。但象征意象出現的面目可以有多種,比如《等待戈多》的象征意象是以對現實進行了誇張、變形後的面目出現的,這種變形誇張又不如《變形記》中人變成甲蟲那麽直接、明顯,故使人誤以為是寫實。《示眾》卻是以未經變形的現實本來面目出現的,因而壹目了然,卻也使人誤以為不是象征。而我之所以把它視作象征小說,除了以上所述,還有三個原因。

第壹,現實主義的寫實,必須有故事情節、主要人物,交待事情起因、過程與結局,這些《示眾》中全沒有。而象征的寫實沒有曲折的情節,它提供的僅僅是壹些元素性的細節,標誌性的特征,如《示眾》這篇小說,沒有主角,人物都無名無姓,但有標誌性的生理特征:胖、禿、老、粗、貓臉、橢圓臉等等;所述事情非常簡單,無非就是“示眾”,也就是看與被看,“看”便是壹個元素性的細節。其間沒有戲劇沖突,只有壹個簡單的動作“看”。魯迅借他漫畫式的筆、深厚的白描功夫,為我們畫出了看客的眾生相及他們的心理。他們都只有壹些抽象的人形,而無具體的血肉,更無來歷,也無結局。因而,這些人物形象是高度抽象化的。“示眾” 事件雖然描寫得很具體、細節很充實,但也不具備故事性,只是壹幕場景。此外,人物面目不清,事情無有因果,常常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寫作手法,而很多現代主義作品正是象征作品。

第二,從魯迅其他小說中,我們常常可以讀到魯迅壓制不住的哀與怒,而從《示眾》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作者的主觀情緒,如果說我們也會感受到魯迅的主觀情緒,那是因為我們通過其他作品已經充分了解了魯迅的思想傾向。這樣不動聲色地客觀描繪,在魯迅這樣壹個詩人氣質強烈、易動怒上火的作家來說,是不多見的。不動聲色地敘事正是象征作品的壹個標誌。

第三,象征作品的寓意具有多義性、開放性,其高度抽象的形象與細節可以具體化為不同的文本和生活。我們從《等待戈多》劇本中僅獲知“等待”,等待是什麽?等待什麽?為什麽等待?等待的結果是什麽?讀者完全可以自由聯想:生活的本質是否就是等待——等待升官,等待發財,等待愛情,等待奇跡,等待死去?等等。《示眾》的多義性主要體現在它所生發出來的種種不同的“示眾”故事及現實生活中:祥林嫂被當作玩物般觀賞是壹種示眾,革命者夏瑜被殺是壹種示眾,阿Q看殺革命黨是壹種示眾,阿Q被砍頭前的“示眾”是典型的示眾,人類操控動物互鬥讓人觀鬥,現代人從各種媒體上看明星政客們亮相示眾,我們現在甚至可以在電視裏看直播的戰爭進程,戰爭也示眾於我們面前。“示眾”原本特指“遊街示眾”,“斬首示眾”,是壹種懲罰,而魯迅對原義進行了生發,使種種毫無意義的看與被看都變成了“示眾”的內涵。

因此,小說《示眾》無論就其人物描畫(描畫而非塑造,是因為塑造需要豐滿的血肉,描畫只需要幾根線條),還是事件描述,都抽去了寫實作品所要求的豐富性、具體性,只剩下些元素性、標誌性的形象輪廓與基本動作。“示眾”僅僅是壹種生活現象,是生活的壹個片斷,而這片斷經過魯迅先生的描繪,具有了高度的概括性:從古到今以至將來,人們生活在“無事”的無聊中,以觀看“無事”為人生樂事。它的象征意義便是《聖經·傳道書》中壹句話:陽光底下無新事。因為無新事,人們才起勁地找事來看,於是“看與被看”就成了無聊者的生活本質。在這裏,魯迅原先對封建專制幾千年下國人生活的悲怒,已經上升到對人類生活本身的絕望。魯迅是個悲觀主義者,而歷史與現實使他的悲觀更變成了絕望,因此生出這樣的感嘆:“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麽?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壹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⑦魯迅發出這種感嘆的時候,正是在寫《示眾》的前兩個月,這篇小說可視作魯迅先生“絕望的抗爭”的表現。

《示眾》所描寫的雖然是人類有史以來壹個再平常不過的瞬間,是我們生活的壹塊切片,而它所涵蓋所輻射的卻是整個中國歷史。它真實地揭示了中國式日常生活的本來面目,實質上的悲劇性與荒誕性。這就是整體象征的穿透力與輻射力——它使我們逃無所逃,在劫難逃。就像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臨的人生困境,“看與被看”也是這樣壹個有關生活、生命意義的人生困境與難題。我們誰也免不了看與被看,免不了被籠罩於“無事”的日常生活中。《示眾》把這道終極性的人生難題丟在讀者面前,無法回避。這也便是《示眾》的價值——超越時空的永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