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我還在上初中壹年級時,父親就問我長大以後的誌向,我說要像父親壹樣當醫生,父親大喜,就教我背誦《藥性賦》,還教我針灸之術。我平日呆頭呆腦,但學這倒是挺快,先是在自己身上紮針,後是遇到同學有個扭傷,腹痛的,給同學紮針。平日裏時時留意父親是怎樣給人看病的。
1960年春,我在大冶壹中上高壹,碰上了省話劇團來學校招學員,我去應試了,導演們出了壹個小品題目是“搶救壹個危重病人”。我不慌不忙,從檢查“病人”脈搏,呼吸,到做人工呼吸,到打針服藥,壹氣呵成,把幾個導演看呆了。導演隨即走上前握著我的手說:“恭喜妳,妳被錄取了。”
1962年春,轉了壹圈,從話劇團到文藝幹校又回到老家當農民的我,忽然想起了這壹幕,心想:何不子承父業,自學中醫呢?父親已經去世壹年,但是他留下了大量中醫書籍,我在雨雪天,搬出了這些書籍。原來都是古籍書,有《黃帝內經》,《金匱要略》,《傷寒論》,《千金方》,《本草綱目》,《外臺秘要》……。全都是文言文寫的書,晦澀難懂。只有父親編寫的《針灸學講義》是白話文。要想學中醫,首先必須過古文關。好在父親原是在大學學中文的(後自學的中醫),家裏保存有大量的古文圖書,有《四書五經》,《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鑒》,《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還有很多古代小說,有《四大名著(三國,水滸,西遊,紅樓夢)》,《聊齋誌異》,《東周列國誌》,《儒林外史》……我又壹頭紮進這堆古書中,從哪本書開始學?我犯了難。
“《從古文觀止》和《唐詩三百首》學起。”母親這時發話了。原來母親只上了兩年學,後來跟父親學古文,就是從這兩本書開始的。母親還教會了我唱讀,所謂唱讀,就是用古人的調子,搖頭晃腦地讀書。母親成了我學古文的啟蒙老師。
學古文,不背誦是學不好的,唱讀有利於背誦。因為古文,古詩詞大多有韻律,朗朗上口。我開始不習慣,只是小聲唱,時間久了,也就放開嗓門大聲唱起來了。其實《古文觀止》也好,《唐詩三百首》也好,都是清代人為孩童編寫的啟蒙教材。《古文觀止》收錄了從東周到明代的經典文章二百二十篇;《唐詩三百首》收錄了唐代經典的詩歌三百首,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自從我經過妙靜師傅點悟後,靜下心來研讀這兩本書,壹篇古文,壹首古詩,靜下來讀三四遍,就差不多能背誦下來。人們常說,讀書要苦讀,在我看來,讀書是壹種享受,是壹種樂趣,是壹種需要。在書的海洋裏徜徉,看到了目不暇接的瑰麗風景;看到了古代無數美輪美奐的宮殿和建築;看到了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洛神;溫泉水滑洗凝脂,壹枝梨花春帶雨的楊玉環;看到了茂林修竹,惠風和暢的蘭亭聚會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長天壹色的滕王閣盛宴;看到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夜遊赤壁的`蘇軾們;看到了忍辱負重,寫下鴻篇巨著《史記》的“千古文章太史公”;看到了古代戰場廝殺的血腥場面;看到了直搗燕然山,凱旋歸來的驃騎將軍霍去病……我的心胸豁達了,懂得了榮枯盛衰是人生的自然現象,潮起潮落是自然規律的必然;我有了自信了,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每天晚上在燈下唱讀,母親在壹旁靜靜地聽著。母親說,聽我讀書,是她壹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壹年下來,我大約就能背誦《古文觀止》中文章的壹半,《唐詩三百首》中詩歌的壹大半,《宋詞壹百首》中的大部分宋詞。其實這些都是古典文學,就連史學名著的《史記》也是經典的古代報告文學。歪打正著,原本打算學中醫的我,通過學習古文,為自己打下了較為堅實的文學基礎。
我的學習方法值得壹提。就是精讀與泛讀相結合,精讀以背誦為主,首先把文章或詩詞背誦下來,然後上山采藥或砍柴時慢慢消化,理解,玩味。然後自己練習寫作,以寫詩為主。英國思想家培根說“學詩使人靈秀。”我自從大量地背誦詩詞,看家鄉的眼光變了,以前覺得是窮鄉僻壤的家鄉山水,突然變得很美了。比如寫龍角山:冷色山巒襯暖霞,天工何巧斯圖畫。遐想乘霞淩空去,廣寒宮內摘桂花。比如寫雨後初晴:青山雨後色更鮮,織女投梭瀑布喧。雲擁長風凱旋去,秧隨水落露玉尖。這兩首詩,都可稱得上是我當時的佳作。
我有時也試著用文言文寫文章。比如,我就模仿《洛神賦》,寫了壹篇《石榴神賦》,把菜園裏種的壹株石榴樹想象成千嬌百媚,婉麗動人的女神,“披翠綠帶紅霞兮艷壓夏花,吐芳菲氣如蘭兮伴余夜讀。”只可惜我習作的詩文集在文革期間被母親燒舊書,壹起燒掉了。
我近乎瘋狂的讀書驚動了四鄰,有人開始叫我為我先生了。夏日晚上,人們都搬上竹床到打谷場上乘涼,我壹家也不例外。乘涼時,先是弟弟纏著我講故事,我記性很好,只要是看過的書都能講出來。我就從《聊齋誌異》的第壹篇《狐諧》講起,漸漸地,乘涼的人們都往我跟前湊,每夜都有壹堆人聽我講狐貍精的故事。而我的口才也就這麽練出來了。
再說說我學中醫的事。我讀《黃帝內經》——《靈樞》《素問》,什麽“陰陽五行”,什麽“三焦榮衛氣血”,說的很玄乎,哪有讀《史記》那麽快樂!於是決定先放壹放,先學父親寫的《針灸學講義》——這是父親在世時給縣中醫進修學校寫的教材,深入淺出,簡明扼要。針灸學的十二經絡,奇經八脈,三百六十個穴位,不難掌握。我為了做廣告,有時走在路上,故意大聲背誦《針灸腧穴歌》——“扁鵲授我玉龍歌,玉龍確可起沈屙,玉龍三百六十穴,穴穴對癥記要訣……”而針灸的手法,我在12歲時就學會了,只要記下什麽病,取什麽穴位就行了,也有歌訣可記:“腹痛足三裏,腰背委中求,頭項尋列缺,顏面合谷收,胸脅若有病速與內關謀……”這裏說的“足三裏”,“委中”,“列缺”,“合谷”,“內關”都是穴位。
機會終於來了,那是晚秋的壹個晚上,遠處傳來了壹個女人淒厲的哭聲,像是要生孩子那樣的哭聲。不壹會兒,壹個男人來敲我家的門,聽聲音是家德哥,他剛娶老婆不久,老婆有些傻傻的,人稱傻大姐。我開了門,他急匆匆地說:“不好了!先生,妳要救救我老婆,她小肚子痛得很,滿床打滾。”我背起父親留下的藥箱就隨家德到了他家。我問了問情況,初步診斷為痛經。於是打開藥箱,取出銀針準備給病人紮針。我取了兩個穴位,壹是肚臍下三寸的關元穴,二是小腿內側的三陰交穴。我讓病人把褲子拉下來壹點,準備先紮關元,沒想到那傻大姐壹把將褲子拉到了大腿,我沒有慌亂,旋即拉過被子蓋住了她的下身,實施紮針。經過搓針,撚針,提針,顫針,啄針……等手法後,病人大聲喊:“酸痛,酸痛!麻了,麻了!”留針了十分鐘左右,我拔出了所有的針,問病人:“小肚子還痛不?”傻大姐壹屁股坐了起來,大聲說;“神了,不痛了!”
我在家裏是老三,從此,村裏人都叫我老三先生。我這老三先生在村裏也慢慢出名了,隔三岔五就有人來請我看病。除了針灸,我還在藥箱裏準備了壹些常用西藥和註射針劑。我學父親那樣,對本村鄉親們,只收藥費,不收診費。我雖不及父親的醫術,但也贏得了鄉親們的贊譽,我實際上已經是文革中被稱之為的“赤腳醫生”了。逢年過節,接受我診治的村民都要到我家“填情”,就是還人情,送上十個雞蛋,兩斤面條之類食物。
後來我還學會了推拿按摩。先是自己上山采藥扭了腳,就請村裏的獵戶老爹按摩,當下我留意了老爹的按摩手法,回家找出父親留下的《推拿按摩技法》,壹學就通,其實,推拿按摩原理與針灸學的經絡穴位學說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