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在多日的靜養下已無什麽大礙,然而,霍嫵的那個孩子不若她這般幸運,那孩子的病情逐漸加重,氣息壹日比壹日弱。
那孩子終究也沒能熬過這個秋天,沒幾日就斃了。
孩子沒了氣息那日,鳳棲宮傳出了撕裂人心的哭聲。此後數日,那哭聲壹直回響在宮人們的耳中,久久徘徊不去。
這畢竟是大毓朝第壹位小皇子,葬禮辦得極為隆重。送葬那日,琳瑯哭得壹塌糊塗,她不單是心疼霍嫵的孩子,亦是在心疼自己那個無緣的孩子。霍嫵的孩子尚且還是血肉之軀,而她那孩子,卻只化作了壹攤血水,最後什麽都沒能留下。
葬禮過後,霍嫵傷心欲絕,身子骨壹也漸漸弱了下來。琳瑯憐惜她,欲讓她搬進雲霄殿與景珣同住,卻被她拒絕。
自此,霍嫵將自己關在了鳳棲宮內,足不出戶,終日禮佛,與青燈為伴。
秋日的皇城盡顯蕭瑟,壓抑得讓人幾欲想逃。
景姮午憩之前又問起了她那無緣的妹妹,抑或是弟弟。琳瑯聽了心酸,耐著性子將她哄睡之後,出了門。
孩子沒了之後,她對長歌與恒淩都說了重話,故而近來她們都不曾再出現在她面前。她並非怨很她們,只是需要好好地冷靜壹番,只要壹見到她們,她就會不自覺地想起當日那壹幕。
為景姮帶上門後,琳瑯輕喚了壹聲逐風,下壹瞬他就出現在她面前。——.
逐風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如今的琳瑯雖已登基為帝,但逐風與長歌仍習慣喚她殿下,她對也並無異議。
“妳去壹趟秋宅,請阿無進宮壹趟吧,我想壹見他。”琳瑯朝樂山的方向望去,入眼的卻是高聳的寰宇宮殿。站在這個地方根本不能看到樂山,更遑論秋宅。
逐風得了話,即刻便消失在她眼前。
待逐風離開後,琳瑯便去了禦書房,在途中意外地遇上了長歌。長歌見了她,下意識就想回避,最後是琳瑯開口喚住了她。
長歌走到琳瑯跟前,輕聲道:“我以為殿下還是不願見到我。”
“並非我不願見妳,而是妳可以對我避而不見。”琳瑯偏頭看了長歌壹眼,見她素來嬌媚的面容上添了些愁緒,便知她這幾日睡得並不好,“與我壹同隨處走走吧!”
長歌忙點頭應允,與她並肩而行,卻不說話,顯得有些拘謹。
路過禦花園時,長歌忽然道:“殿下,這壹回,我是真的要向您請辭了。”琳瑯尚未反應過來,又聽她說道,“不論是宮裏宮外,其實您已經不需要我了。”
這座皇城,她進進出出,壹直為殿下執著著。如今她終於將殿下推上了皇位,竟無端地迷茫,開始不知自己所做的壹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地方對她而言有太多的記憶,她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便是在這兒度過。曾以為會在這兒度過這不長不短的壹輩子,可惜,不能如願。
“長歌,”琳瑯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長歌,笑得極為愉悅,“這個地方既然讓妳待得不開心,那便走吧!”
長歌微楞,末了點頭,竟露出笑來,笑容明媚如朝陽。
兩個時辰後,逐風終於從樂山回來,然而與他壹同回來的不是秋無心,卻是聞秋。逐風領著聞秋進了禦書房後,就安靜地消失在二人面前。
“秋如初見過皇上,皇上萬福。”聞秋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
琳瑯見到聞秋時,楞了壹下,隨即笑道:“原來是秋兒來了,免禮,坐吧!”
聞秋自地上站了起來,道:“皇上見到奴婢似乎有些以驚訝。”
她的畢恭畢敬讓琳瑯心頭極為別扭,卻也不想去糾正她,道:“我以為逐風會帶阿無來見我。” ——.
“舅舅說,皇上此番尋他只是想知道壹些事,而這些事兒奴婢亦能給出答案,故而舅舅讓奴婢代他進宮來見您。”聞秋在壹旁坐下後,說道,“皇上想知道什麽但問無妨,奴婢知無不言。”
秋無心確是神人,琳瑯此行確是為了問他壹些事。琳瑯本以為他會親自進宮壹趟,不想他卻讓逐風將聞秋帶了回來。
並非她對聞秋有何不滿,只是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到底是何不妥。
琳瑯沈默了約莫壹炷香的時間,聞秋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
秋日微涼,琳瑯約莫是受了寒,持續輕咳了幾聲後,終於開了口,道:“我想知道永樂三十八年我為何會流落出宮,又為何會成為牙婆販賣的女奴。”
“永樂三十八年,先帝病重,臨終前立下了遺囑讓妳繼承帝位。但左相楚斂不甘心讓女子為帝,遂聯合陳王景霖、陳王之母連嬪試圖殺了妳。這本是妳命中死劫,但舅舅為妳逆天改命,以秦嫵歌之命換了妳壹命。妳本有機會在那壹年便登基為皇,但素來與妳親厚的弟弟景珣卻存了私心,加之舅舅亦想讓妳外出磨礪壹番,遂順水推舟,假意順從楚斂等人的計謀,甚至瞞過了秦長歌與妳的影衛逐風,將妳偷偷送出了宮。”聞秋瞍了琳瑯壹眼,又道,“妳本該被送往並州霍家,然而這世上巧合之事甚多,送妳出宮的那名侍衛弄錯了馬車,誤將妳送上了人販子的馬車。等到那侍衛發現弄錯馬車時,妳已經身在開往川州的馬車之上了。”
琳瑯曾極度害怕知道事實的真相,此刻聽了聞秋的說法頓時有些釋然。聞秋的話也讓她明白了壹些別的事,當日秋無心之所以會出面幫恒淩尋找楚斂的罪證,或多或少是因為她的緣故。雖是如此,她還是有些事想知道,遂又問道:“當日楚斂派人刺殺恒淩公主壹事,到底是真,還是有人刻意誣陷?”
聞秋似笑非笑,道:“假亦真時真亦假。”
這話雖說得不清不楚,琳瑯卻已知道真相,故而會心壹笑,不再糾結於此。
聞秋見她滿意,不著痕跡地催促道:“皇上不妨將心中其他疑問都壹壹問出。”
琳瑯想了想,又問道:“為了讓我心甘情願地回燕京,妳們壹個個都費盡了心思。早已經嫁人多年的許春弄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川州,是偶然,還是妳們其中之壹刻意為之的結果?”——.
“妳身處川州聞府,又以聞府女主人自居而不願承認自己的身份,更不肯回燕京,我們苦苦尋了這麽多年怎麽會就此善罷甘休?秦長歌為了逼妳回京,不惜將妳還活著的消息透露給了恒淩公主。而壹直堅信妳還活著的恒淩聞言自然大喜,又見妳不願回京與他們相認,自然也會想盡辦法。嘉慶帝早就知道妳尚在人世,他對妳存有私心,找了這麽多年終於將妳找到,而妳竟嫁給了壹介商賈。且夫妻恩愛有加,他怎麽不忌妒?他貴為皇帝,想要扳倒壹個人就跟捏死壹只螞蟻壹樣簡單,可惜顧忌到妳,不得不拐彎抹角,遂吩咐望蘇隨意安了個罪名到那倒黴的林大人身上,將林家滿門抄斬,輕而易舉便毀了許春弄那所謂的幸福生活。許春弄為了保住兒子的性命,不得不與望蘇達成協議,前往川州去投靠聞不悔,進而毀掉妳們之間夫妻情分。自然,這其中少不得嘉慶帝的授意、望蘇的推波助瀾,還有秦長歌的壁上觀望。聞不悔縱然再有本事也只是壹介商賈,再小心翼翼,仍是壹腳踩進了他們細心撒網布下的局。”聞秋微微勾起嘴角,道,“不過,我卻認為,妳們二人之所以會步上和離壹途,歸根結底在於妳們都不夠信任對方。若妳能多信他幾分,就會看出他的難處。若他肯多信妳幾分,便會將救許春弄壹事與妳明說,而不至於造成後來的誤會。”
琳瑯握筆的手頓時多用了幾分力,“許春弄的兒子,與聞不悔可有幹系?”
聽她問到這兒,聞秋忍不住嘲諷道:“妳當初被嫉妒蒙蔽了雙眼,竟愚昧至此。許春弄那兒子,不過五六歲大,聞不悔平日也曾因生意出入妓館,卻還不至於去勾引有夫之婦。這麽鱉腳而又漏洞百出的謊言,聰明如妳竟也相信了。”
“妳們竟無壹人肯出聲提點我……”琳瑯有些失神,喃喃自語。
“妳身邊的人,包括我在內,無壹人不想讓妳重回燕京。既然能讓許春弄與她那兒子成為妳心中的壹根刺,我們為何又要丟掉自己手中的籌碼?”聞秋耳尖,將她那話聽得清楚分明,道,“不論是秦長歌還是嘉慶帝,都是極為了解妳的人。他們太清楚妳的性子,知道妳心中容不下壹根刺,否則斷不會用上許春弄這枚棋子。我想,話說到這地步,妳心中的疑惑也都壹壹解開了吧?”
琳瑯嘆息壹聲,算是回答。
確實如聞秋所言,她心中所有的疑惑都己消失殆盡。
這壹切猶如壹個精心布置的局,其中的每個人都是壹枚活棋,個個處心積慮費盡心思,壹環接著壹環,環環相扣,最終將她帶回了燕京。
而現在,又將她推上了這冷冰冰的龍椅之上。
“既然妳心中的疑惑已經解開,我也不必在此多逗留。” 聞秋自椅子上站起,跪安,又恢復了剛進禦書房時那恭恭敬敬的模樣。——.
待聞秋走到了書房門口,琳瑯忽想起了什麽,忙將她喚住,問道:“秋兒,告訴我,阿無怎麽了?” ——.
若非出了什麽事,阿無定不會對她避而不見。
聞秋聞言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神情變得有些冰冷,道:“世人只知我們秋家人以掌卦、知天命為天職,卻全然忘了我們為此耐寸出的代價。永樂三十八年,舅舅為妳逆天改命,不單是折了他的壽,更賠上了我們秋家壹百多條人命。而現今,舅舅又再次為妳逆天改命,妳可知他要為此而付出什麽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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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瑯霍然站起,手中的奏折亦摔落在地。她臉色大變,不敢置信道:“妳說什麽?”
“逆、天、改、命。妳還記得妳去西南那日舅舅的反應嗎?舅舅欲與妳同行,但妳婉拒了。此行,妳會遇到這壹生的第二個死劫。舅舅雖沒能與妳同行,卻在回秋宅之後再次用秋氏禁術為妳逆天改命,故而妳西南壹行皆有驚無險。這次逆天改命的代價之壹,便是那個與妳並無緣分的孩子——妳命中本無這壹子。而另壹個為此付出代價的,便是舅舅……”聞秋壹字壹句說得清楚分明,“我曾問舅舅為何要這麽做,舅舅卻只說,只要妳度過這壹劫,此後壹生都能活得平順安穩。他為妳做了這麽多事,妳卻什麽都不知道……妳若真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他吧!”
聞秋說到這兒,神色頓時黯然,遂又狠狠地剜了琳瑯壹眼,不再理會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琳瑯呆立在原地,無法從她的話中回神。
待她回過神,聞秋的身影早已遠去。
聞秋方才那些話壹直在琳瑯的腦海中重復,讓她莫名地心慌。也顧不得桌上那些尚未批閱的奏章,她火速出了禦書房,領著逐風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出了皇宮,壹路直奔樂山秋宅。
她這般的速度,讓剛回到秋宅不久的聞秋著實詫異了壹番。見了聞秋,琳瑯喜形於色,忙問道:“阿無現在在何處?”
“妳倒也算有良心。”聞秋指了指問天樓,道,“妳自己去尋他吧!”
琳瑯也顧不得其他,匆忙越過她,慌慌張張沖向問天樓。
秋家的宅子琳瑯熟門熟路,也無須仆役領路,穿過問天樓外的竹陣後,她幾乎壹路狂奔上問天樓。——.
尚未到最頂上,就聽到上頭傳來輕咳聲,讓人聽了無端的心疼。
臨近最後壹層樓時,琳瑯忽然有些膽怯,莫名地害怕見到秋無心現在的樣子。站在階梯前舉步之間猶豫再三,終還是邁出了步伐。
到了其上,便見秋無心斜臥在榻上,壹手執書,壹手握著汗巾,與其說是在看書,不如說是在持續不斷的咳嗽。
琳瑯在那兒呆站了片刻,他才註意到琳瑯,這讓琳瑯有些黯然。若是往昔,他並不會這般遲鈍。
“瑯兒,妳怎麽來了?” 秋無心放下手中的書冊,欲坐正,卻有些力不從心。
琳瑯鼻尖壹酸,走上前去,在他身側尋了個地方坐下,道:“妳病了竟也不知會我壹聲。”
原本謫仙般的人,如今日漸消瘦,白皙的手指與之前相比纖細了許多,隱約見骨,若除卻那壹身風骨,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壹個久病纏身的男子,原本俊雅的面容如今憔悴了許多,讓人看了不免心疼。
秋無心淺淺壹笑,道:“妳可是從初兒那聽說了什麽?她怕是誇大其詞了,我並無什麽大礙。”
“妳這般模樣,我倒比較相信她的話。”琳瑯嘆息道,“要不,我讓逐風立刻去請太醫來為妳診斷壹番吧?”
“不必了。”秋無心婉拒道,“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清楚得很。”
“久病不醫易落下病根,讓太醫看看也無妨,無病可強身嘛!”琳瑯道。
“我確實無事。倒是妳,近來消瘦了許多,國事繁忙之余,切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琳瑯的語氣微有些撒嬌的意味,無端讓秋無心想起了年幼時的她,嘴角的笑容亦不自覺擴大。
琳瑯忙點了頭,見他再三保證,悄悄松了口氣,忽又想起了什麽,問道:“阿無,妳老實跟我說,妳第壹次為我改命,是不是也像現在這般身體虛弱?休養了多久才逐漸轉好?”
她與他重逢時,他與正常人無異,絲毫看不出任何傷痛的模樣。
秋無心深深睨了她壹眼,也無意欺瞞她,道:“近乎十年。”
“也正是因此,妳躲了十年才出現在我面前?”琳瑯心頭壹震。今日她要不是自己尋上門,他莫不是要再等十年才會出現在她面前?
秋無心默認。 ——.
琳瑯見他如此,愈發的心酸,微微紅了眼眶,罵道,“妳為何要為我做這些?為何要對我這麽好?”
此生識他,是她最大的幸事。
秋無心擡手摸了摸她的面容,喃喃回答道:“因為妳是瑯兒。”
如此輕描淡寫的壹句話,當下便讓琳瑯淚如雨下,恁她如何強忍,都忍不住那決堤的淚。
秋無心伸手將她攬進了懷中,安撫道:“妳如今貴為壹國之君,若是讓人見妳這般哭,怕是要貽笑大方了。”
琳瑯也不顧他的取笑,在他懷中肆意地哭,將那亂七八糟的淚兒都抹在了他那襲白衣之上,且毫無羞愧之色。
秋無心也不阻止她,任由她在懷中哭,直到她哭完,才道:“天色快要黑了,妳早些回去吧,不然宮裏頭要鬧翻天了。”
琳瑯擡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確如他所言,遂起身與他道別。
秋無心也不挽留,只囑咐道:“路上多註意些,莫讓歹人盯上。”琳瑯點頭,走了幾步,秋無心的聲音又從她身後傳來,字字句句說得真真切切:“瑯兒,日後,妳若不想做什麽,就不必再勉強自己了。從今往後,我亦不會再勉強妳。”
琳瑯心頭壹暖,不再多說,離開了問天樓。
琳瑯走後,聞秋上了問天樓,走到他的身側,溫怒道:“舅舅,妳明明……”
秋無心頓時又咳了幾聲,汗巾掩上了嘴,他雖極力遮掩,卻隱約可見上頭的血跡。
“舅舅果然是愛極了她,情願為她舍命,卻絲毫不願讓她知道。”這已不知是聞秋第幾次見到他咳血,頓時有些憤怒不平。怒過之後,聞秋竟也幽幽嘆息了壹聲,極為肯定地說道:“可是我不懂,她到底有何好?”
秋無心的眸子頓時變得迷離。
她到底有何好?
其實,他也不知。
夜裏,她閉著眼翻來覆去無法人眠。身側早已人睡的景姮似是感覺到了初秋的涼意,像貓兒般蜷伏成壹團滾到了她的懷中,讓她覺得溫暖無比。景姮不知是做了什麽夢,嬌憨吃語:“爹……糖糖……”
琳瑯聽得仔細,睜著眼看著漆黑的夜色,壹時間又想起了聞不悔。思念的種子在心頭生了根發了芽,最後竟瘋狂滋長。
她低頭親了親景姮的額頭,終閉上眼沈沈睡去。
待到秋末楓葉飄落時,幽居鄉霄殿的景珣收到琳瑯派人送去的書信。看完信後,景珣獨自對窗瞭望了許久,最後深深嘆了口氣。
時至冬日,盛德女帝久病不朝,至冬末,復立逍遙王景詢為嘉慶帝,起詔書告於天下。同日,嘉慶帝景珣繼位,復又稱盛德元年為嘉慶壹十壹年。
大毓朝開國以來的第壹任女帝有如曇花壹現,自此消失在世人面前。
後,李氏編撰的《大毓朝史》正冊中悄然掩去了盛德女帝,僅於別冊之上留下寥寥數筆,再無可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