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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尋鐵凝短篇小說<秀色>

秀色

鐵凝

沿太行山西麓壹直向上,是個名叫秀色的村子。秀色山高路陡,樹木也欠茂,只聚集著幾十戶人家,可秀色有名。

秀色的出名,在於它的缺水。老輩子人說,遠自光緒年間,這裏的水源就絕了。但是祖祖輩輩的秀色人就這麽活下來了,他們無壹戶遷徙,就那麽渴著自己,茫然而又孤傲地守著幹涸的家園,守著村裏惟壹的壹眼枯井。老輩子人說,這口井鬧日本那時候就是幹的。說它是井,不如說是個井的意思,壹個曾經有水的象征。秀色的人家就生活在水的象征裏。

吃水要走100裏路下山去背,100裏外的半山腰有壹股蘆葦粗細的泉眼,是秀色人的命根子。秀色村裏的男人們背上半人多高的木桶,揣上幹糧,日夜兼程地趕到泉眼。排隊,等水,從天亮等到天黑,在秀色的男人們是平常的事情。他們壹個整天也沒人說話。他們閉住嘴,用耳朵聽著泉水,就仿佛枯幹已久的耳朵也需灌滿水聲。待到自己的木桶也終於滿得不能再滿時,他們會瘋了似地匍匐在泉眼上,敞開喉嚨再把自個兒灌個死去活來。然後他們背桶上身,騰出位置,或單獨,或搭伴地重返原路,日夜兼程地回到秀色。回程是艱辛的,水的重量自不必說,緊要的是水的金貴。男人屏息斂氣地在山路上跋涉,力爭不讓壹滴水丟落在途中。跋涉令他們很快就耗盡了體內的水份,他們受著脊背上那水的誘惑,恨不能跳進桶裏淹死自個兒。但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想到了責任。他們至多會在歇腳時探頭桶內看壹看這水的形狀,嗅壹嗅這水的氣息。清亮的泉水照見了男人皴皺的臉,也似乎映出了壹家人渴望的容顏。於是他們鼓起力氣,再次啟程,拔開精瘦的雙腿趕路。也有人家使毛驢下山馱水的,可更多的人家覺得不劃算。在秀色,多壹個畜生與人爭水,就不如沒有這畜生。

水被男人長途跋涉背回家來,是要上鎖的。在秀色,值得上鎖的東西只有水。家家都有闊大的樺木水櫥,木桶安放進水櫥,水櫥用鐵鎖鎖住。三幾寸長的鐵鑰匙掛在壹家之主的腰間,顯示著主人的尊嚴,也顯示著水的神聖不可侵犯。秀色人都知道那條與鄰人相處的規矩:借米借面不借水。外村人來秀色串親戚,也都知道不帶米不帶面只需帶水,水就是最珍貴的禮。大人拎個大瓦罐,小人拎個小瓦罐,拎著水瓦罐的親戚在秀色會被待為上賓。

秀色人使水也講究,壹瓢水先是洗臉,再是洗菜,然後餾鍋。等鍋裏的餑餑蒸熟,舀出餾鍋水或餵豬,或待到下頓飯再折回鍋裏。

說到洗臉,那大半是姑娘家的事。娘兒們漢們是不洗臉的,他們已經沒有洗臉的概念。水的匱乏使姑娘們的眼睛失卻著光澤。她們面色暗淡,呼吸也不夠清爽,發辮荒草壹樣糾纏在頭上。水的匱乏不僅截斷了秀色人的歡顏,還使秀色人即令在悲痛時刻也悲痛得不那麽徹底,不那麽專註。他們會在痛哭的高潮中猛地發現眼裏流出來的是水而不是淚,他們便想方設法讓眼中溢出的鹹澀液體井然有序地再流進自己的嘴。而姑娘們大哭時更註重的是容貌的需要,她們不失時機地伸出雙手以淚洗面。以淚洗面之後的姑娘,容貌異常鮮靈,加之眼皮的微紅,鼻翼的微腫,上了艷妝壹般,在村眉土眼的鄉親中間,閃電似的,煞是耀眼。悲痛在這時就退到了壹個尷尬的角落。悲痛是什麽,還有比沒水更大的悲痛麽?

秀色人是名副其實地靠天吃飯。村口最窪處壘了個蓄水池,他們盼望夏日池中有雨水,冬季池中落白雪。雖然,這兩樣東西在秀色並不多見。下雨的日子是秀色人狂歡的日子,他們會傾巢出動,站在大雨中淋浴,娘兒們漢們壹律半裸著自己。而後是搬出家中所有的器皿迎雨水進家。下雪的日子也是秀色人狂歡的日子,他們會傾巢出動,不分男女老幼地趴在雪地上,沒時沒晌地吞咽積雪。他們往往被雪撐脹了肚子,孕婦壹般叉開腿歪坐在雪地上,吭哧唉喲地叫著,難受得不行。難受著,手卻止不住,手依舊大捧地往嘴裏塞著雪;難受著,才想起把吃不盡的漫坡大雪歸入村口那長年空曠的蓄水池。雪在池中結成了冰,村幹部便將冰塊砸碎,拿秤約著分給村民。有個叫李老哲的村長,文化大革命讓村人鬥得不輕,罪名便是那年臘月村裏分冰塊,他倚仗權勢給自家多分了十斤。秀色村也搞過文化大革命。

秀色的名聲更遠了,方圓百裏的村寨,那些當娘的嚇唬閨女時就說:“小丫頭片子再不聽話,長大把妳嫁到秀色去!”秀色的現任村長李哲(李老哲的兒子)道:“除了沒水,我們什麽沒有哇?”有人就更顯尖刻地說:“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麽呢?”壹句話噎得李哲羞愧難當。

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麽呢!這是咒語。那麽,該找水脈吧,該打井吧,該上縣、上省請打井隊吧。李老哲就從300裏外的山前請來壹個外縣打井隊,村人像皇上壹樣地供著。男人們成群結隊地背上木桶遠征百裏之外專為打井隊背水回來,盡他們吃喝洗涮;女人們則變著法兒地為打井隊琢磨秀色最好的飯菜。可是,只20天,他們便熬不住了。他們料定在這兒打不出水。在壹個早晨,當秀色的男人們又壹次成群結隊下山為打井隊背水的時候,打井隊就打算不辭而別了。對壹個少了男人的村子,他們怎麽做就怎麽是。他們以為。

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被幾個婦女截在了村口。為首的壹個媳婦人稱張二家的,也不急也不惱,只張開臂膀沖著打井隊的頭把式說:“回去吧,嗯,妳們走不了。”

外縣這走南闖北的打井隊,有土鬧兒的技術,更兼壹身的匪氣,眼下卻壹時想不好如何對付這幾個不慢不火的婦女。

他們退回到村裏。

當晚,張二家的砸開樺木水櫥的鐵鎖,將木桶裏的存水揮霍壹空,把自己洗了個通體透亮。那櫥中的水本是她家三口半個月的用項。另幾個與她有約在先的媳婦,也都砸了自家水櫥的鐵鎖,仔細洗過自己。然後,她們相跟著出了家門,湧進了打井隊的窩棚。

她們進得窩棚,像高空的霹靂,像溝壑裏的野風,像亂墳崗上擦著荒草飛翔的幽靈。她們的突如其來和這突如其來的壹身光彩令窩棚裏的男人猝不及防。他們被嚇著了。直到張二家的又重復起早晨的話:“我說妳們走不了就是走不了。”把式們才認出這便是早晨村口上那幾個蓬頭垢面的婦女。水把她們滌蕩得如此奪目,像山妖,又好比叢林中面頰豐饒的仙女。

打井隊留下來了,又留在秀色20天。井架又支起來了,夯聲又響起來了。整整20天,秀色的女人晝夜出著大力,她們出著大力,思念著她們那背著水桶跋涉在山間也出著大力的男人。背水回來的男人們看看水櫥上砸落的鎖,看看女人的氣色,他們閉壹閉眼,把心壹橫,只拼了命似地去幫把式們打井。

女人籠絡了打井隊的精氣神,打井隊卻籠絡不了那深的水脈。他們在井身上使絕了力氣,秀色終是無水。

打井隊走了,走得自慚形穢。他們走南闖北給秀色揚名。他們說,在秀色打井是沒門兒,忘不了的是秀色的娘兒們呀,嘴熱,心熱,還有……

秀色的名聲更遠了。私下裏,人們傳播著秀色娘兒們的燙人之處;當著秀色人,就只說些李老哲貪汙過十斤水的事。李老哲的兒子,現任秀色村長李哲聽見過這公開的調侃,也明悉那些私下的議論。他熟記在心的是那句咒語:連水都沒有,還能有什麽呢!

打井!他想。

媽的打井!他想。

請正兒八經的打井隊,媽的!他想。

李哲就去了縣水利局。從大躍進到今天,水利局長少說也換了十幾任,每壹任局長都熟知秀色的事情。水利局沖著李哲嘬牙花子。這時壹個新來的技術副局長人稱李技術的,專註地聽了李哲的講述,說:“秀色,好名字。”

李技術跟上李哲,花半個月的時間仔細勘查了秀色山脈的走向,找準了水脈。他說他料定秀色有出水的希望,他決定帶齊人馬上秀色打井。

早春時節,水利局打井隊進駐了秀色。李哲不讓打井隊住帳篷,把他們精心地散到戶裏去。李技術被他安排在張二家的東屋。張二家的有個十七八的大閨女叫張品,是秀色的姑娘裏出眾的人物。

男人們成群結隊地背上木桶遠征百裏之外專為打井隊背水回來,供他們吃喝洗涮;女人們變著法兒地為打井隊琢磨秀色最好的飯菜。

李技術領導的打井隊卻不似從前的那壹支。他們像秀色人壹樣地憐惜水。他們不洗臉,也免卻了刷牙的習慣。

短短數日,李技術的臉也蒙上了塵垢,頭發老長,胡子拉碴,與秀色人相差無幾了,扔到秀色人堆兒裏,不好認他出來。

20天了,井是越打越深,人是愈來愈瘦,還是不見有水。村裏的氣氛漸漸地慌亂了,張二家的也有些沈不住氣,嘀咕著:莫不是,又到了從前經歷過的那關口?

張二家的對閨女張品說,壹天天的不見出水,怕是留不住他們呢。張品說,從前娘是怎麽做來著。張二家的說,別提了,從前的娘。張品說,不提我也知道。可全村老幼,誰敢戳妳們脊梁?張二家的說,妳怎麽想?張品說,小學三年級,老師給我們講過壹個詞:壯烈。張二家的說,什麽叫壯烈?張品說,娘,妳不懂,妳老了。

張二家的老了,張品不老,正是待放的花朵。再不見水,秀色就沒了指望了,她想。再不見水,她的青春也就滅了,她想。張品小學畢業,知道青春是什麽,更知道青春在秀色的位置,是次於水的。

晚上,張品望著正屋裏上了鎖的水櫥,對娘說:“叫我砸了它吧。”張二家的問她幹什麽,張品低了頭說:“洗洗。”

張二家的明白了,卻不上手。

張品親手砸了鐵鎖,將水揮霍壹空。

後半夜,李技術從井上回來了。爛泥似地和衣倒在炕上。井不出水,他也有些灰心。他翻身、嘆氣,嘆氣、翻身。這時炕角壹陣蠕動,李技術驚問道:“誰!”“嚓”地壹聲火柴響,燈龕裏的油燈亮了,他終於看清了,這是房東的女兒張品。

李技術問張品為什麽在這兒,問著,他本能地跳下炕,背過臉。

張品不說話,索性拌落掉羊毛氈的遮掩。

李技術感覺到了她這抖落,也知道了此刻在他的炕上有壹個赤裸的姑娘。這事實讓他意外,他只壹味背著臉說:“妳的衣裳呢?快穿起衣裳。”

身後的張品回話說:“今兒黑夜我沒有衣裳。”

有了第壹句,就不怕再有第二句了。壹直在炕角發抖的張品這時忽然鎮靜住了自己。她盤起腿,坐直了身子。她的身子映著油燈,襯在烏黑的墻上是如此巨大而又明媚;她那張從未見過天日的小臉,是方才那撒潑似的使水,才把它弄成這樣熠熠發光。她的呼吸是清潔的,她的嘴唇絲綢壹樣可人,她的長發受了水的滋潤,無比柔韌地纏在肩上。她在勾引壹個男人,光明磊落,直白放肆而又純凈無邪。她毫無經驗,心中只有信念。她要完成她娘那輩沒有完成的。她要活命,而水才是秀色人祖輩的命脈。她希望自己能夠擺布李技術,或者去受李技術的擺布。

李技術仍然背著臉說:“別胡來啊,沒有衣裳也要穿起衣裳!”

張品說:“胡來!我是胡來?”

李技術說:“不是胡來妳為什麽這樣?”

張品說:“我為什麽這樣?就為了給妳看看。我使盡了全家半個月的水,就為這。妳敢不看壹眼麽?妳還敢說胡來!”

李技術鬼使神差地轉過臉來。他詛咒著自己的軟弱,但他看見了他壹輩子也沒見過的美好的東西。壹個稱謂響雷似地滾過他的腦際:秀色!他的心中壹陣陣痛楚,他退到門口,很快就又低了頭,只壹連聲地對張品說著“快走快走!”

張品穩坐炕上,她說:“妳不答應我就決不快走。”李技術問答應什麽。張品說答應我睡在妳的炕上。李技術說那麽妳睡,我走。張品問妳往哪兒走。李技術負氣似地說:“往山下走,下山,回家!”

張品忽地竄到炕沿,她跪著,咬著牙說:“這才是妳的心裏話。我早就看出來了,白搭!縱是把壹村子人的心挖出來,也換不來妳們給打壹口井。白搭!該給的都給了,沒給的就剩我們這些閨女了,妳……”

“妳不能這樣,妳不能!”李技術截斷張品的話,不忍再往下聽。

“妳害怕了?”張品說,“妳不敢要。妳敢不要,怕是不行!”她說著,騰地站了起來。她赤子壹般站在這狹小的炕上,油燈驟然間把她的影子放得如此巨大,鋪天蓋地,活像個自天而降的女巨人。李技術須仰視才能看清她那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他從門口奔過來制止她,“坐下坐下!”他說。她就勢撲進他的懷,雙手箍住他的腰。他壹陣緊張地掙紮,心在擂鼓。他激她似地喊著:“放手啊妳,妳怎麽是這樣沒有廉恥!”

李技術的話終於使張品松了手。她又退回到炕角的羊毛氈上。她說:“在沒有水的地方,妳還指望誰有廉恥呢?”

李技術心中壹驚:沒有水的地方,人們確是遲早要喪失廉恥的吧。

“可是,沒了廉恥,就有水了嗎?”李技術反問張品。並趁機再次退到了門口。他註視這個熱烈而邪性的姑娘,奇怪地發現自己已不像最初那樣慌亂。他們互相看著,張品又壹次開始了她的進攻。“我要睡在妳的炕上。”她說。

“我不能。”他說。

“為什麽他們都能就妳不能?”她說。

“誰們?”他說。

“從前的打井隊,我娘那時候。”她說。

“我是……我是個……”

“妳是個***產黨的幹部。”她說。

“妳不相信***產黨?”他說。

“我就相信***產黨的幹部也是人。”她說。

“人和人不壹樣。”他說。

“那妳用什麽保證打不成井就不離村?”她說。

“我用***產黨的名義保證。”他說。

“從前的村長李老哲也是***產黨,他給自己家多分過十斤冰!”她說。

“李老哲的兒子李哲也是***產黨,不是他把我們領來了麽。”他說。

“那是李哲。”她說,“誰知道妳呢。”

李技術嘆了口氣,他很想跟張品講壹講人類最基礎的社會文明——水利文明;他很想跟張品講壹講遍及中美洲的瑪雅文化後來是怎樣毀滅在水的危機之中;他很想跟張品講壹講漢字“刑”的起因,那本是奴隸社會因水的戰爭而起的啊。可是他嘆了口氣,只說:“我老家也是個缺水的地方,我爺爺和兩個姑奶奶都是渴死的。我知道水是什麽分量。”

天亮了,他們不再有話。李技術揉揉通紅的眼往外走。張品問他到哪兒去, “打井!”他說。

隔了壹天,李技術從張二家的東屋搬了出去,打井隊其余人也從各戶搬了出去。他們在井邊搭了帳篷,吃住都在帳篷裏。張二家的問張品:“這是怎麽啦?”張品聽著震耳的打井聲,對張二家的說: “娘,妳老了,妳不懂。”

李技術率著打井隊瘋了似地打井。沖擊鉆狠狠地刺向井的深處,每刺壹下李技術就在心裏說: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是為張品的!這下還是為張品的!這下還還是為張品的!這下還還還是為張品的!他沒有想過這壹下下地為著張品有什麽不妥。張品原本就是壹村子的尊嚴,壹村子的青春。九九八十壹天,打井隊沒人下山回家;九九八十壹天,他們終天把井打出了水。

是個初夏的艷陽天,秀色人得意忘形的日子。在出了水的井邊,他們先是對這井中的甜水又驚又怕,生怕這不過是土炕上的壹場大夢。而後他們才放開肚量暢飲,他們讓這久違了的甘涼的水給醉得東倒西歪。他們擡起李技術,不斷地把他拋向半空。不斷在空中翻騰的李技術,這時候非常想在人群中找到張品。他弄明白了壹件事:那個羞恥的晚上,羞恥的本不是張品,羞恥的該是他本人。他還感到了壹點恐懼,他想著***產黨的打井隊若是給老百姓打不成井,最後渴死的不是自己又是誰呢!

他想著,掙脫了拋他上“天”的人。他躍上路邊壹塊山石,壹眼就看見了正仰面看他的張品。他腳下的山石松動了,他仰身折了過去,身後是萬丈懸崖。只壹瞬間……任誰也找不到他了。

又過了兩年,秀色的名聲更遠了,千裏之外竟有人來秀色的水井討水喝。都知道這是壹口不絕的旺井,都知道這井裏的水養身又養顏。有專家鑒定過這水的成色,秀色人做起了水的生意,賣水進城了。村人說給水起個名兒吧,反正得註冊商標。李哲說秀色,就叫秀色。小學文化的張品說:“叫秀色,點兒,李。”

形成文字就是:秀色·李。

秀色·李是個不倫不類的水名,可秀色人聽起來並不壹驚壹乍,心裏都明鏡似的。

原作者 鐵凝

(《人民文學》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