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有壹句人盡皆知的話叫做: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我再漆黑的停車場裏被壹群兇神惡煞,手裏拿著鋼管鐵棍的人圍住的時候,我心裏暗暗意識到情況不妙,以寡敵眾實在是沒有勝算。
我預備跟他們好好談判,我想故作輕松的跟他們說,不過就是個妞,用不著這麽大動幹戈吧。
但他們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身上已經挨了壹棍,緊接著,頭上又挨了壹棍,霎時,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冒金星,壹股溫熱的液體從額角流了下來,帶著些許甜腥……
我心想,莫非今天真的要命喪於此了?
在那些鋼管鐵棍在發起下壹輪狂風暴雨的進攻之前,我聽見妳的聲音從外圍傳來,那麽鎮定,那麽冷漠,妳說,我已經報警了,妳們還不打算散嗎?
在那群人罵罵咧咧的走了之後,我竟然真的聽見了警車的聲音,我從地上彈起來對妳吼,妳是不是瘋了,妳真的報警啊?
妳看著我的時候眼睛裏永遠帶著輕蔑,就連笑容也是譏笑,妳說別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妳今天能不能活著走出這裏還不知道,就算走出去,說不定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我壹時氣結,再想反駁,只來得及看到妳的背影。
安寧,妳的背影,怎麽說呢,我不知道妳自己有沒有看到過,如果要我用壹個詞語來形容妳的背影,那除了“孤傲”我想不到別的。
我給警察的說法是大概那群人認錯了人,把我當別人打了,算了,也沒什麽大事,懶得追究了。
我不能說真話,我不能說事實上是我泡了他們老大的妞,所以被報復了。
就當我是要面子或者別的什麽吧,總之我自己惹出的麻煩我自己承擔後果好了。
從醫院包紮好受傷的頭之後回到家裏,保姆把飯菜做好跟我說安寧在房間說她不舒服,不出來吃飯了。我想那也好,省得偌大的餐桌上就剩我和妳兩個人面面相覷,倒也尷尬。
可是到了晚上,我心裏總覺得還是過意不去,總該跟妳說聲謝謝吧。
我並不是多感謝妳,我只是不想欠妳人情而已。
我走到妳的門口敲了兩下門,妳的門拉開了壹條不算窄的縫,這條縫裏是妳半張臉,妳狐疑的看著我,我摸摸頭,盡量裝得很輕松的對妳說,還是應該跟妳說聲謝謝吧。
妳的眼睛是往上挑著的,所以翻起白眼來更顯得輕蔑,妳輕輕的哼了壹聲說,謝謝就免了,不過作為妳名義上的姐姐,還是希望妳盡量潔身自好壹點,切莫以西門慶為偶像,他可沒什麽好下場。
說完這番話妳就把門重重的關上了,氣得我幾乎想沖進去扇妳兩個耳光。
那天晚上我因為頭痛而輾轉難眠,我忽然想到,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進過妳房間了,這些年妳的房間裏變成了什麽樣子,我壹概不知。
安寧,我們在壹個屋檐下住了十年,但其實我們壹直都是對方最熟悉的陌生人。
[二]
我第壹次見到妳是在我六歲那壹年,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壹些不重要的事情我會記得那麽清楚,而壹些原本應該深深銘記的事情卻在時間的洗滌中都被模糊了。
妳母親帶著妳走進我家大門的那壹天,背景是滂沱大雨,整個天都是黑色的,好像隨時會砸下來壹樣。我坐在客廳裏看動畫片,回過頭去第壹眼就看到被雨淋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的妳。
妳的手裏緊緊攥著壹把油紙傘,我差點沒笑出聲來,心想這是哪個鄉下來的丫頭,居然還還有這麽古老的東西。
妳的腳上是壹雙白色的塑料涼鞋,雙腳因為在雨水裏浸泡了過長的時間已經泛白,天藍色的連衣裙的下擺貼著小腿,我看到妳打了個寒顫。
那時的我年級太小,若幹年後回頭去想,其實當時的妳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壹股純真的性感,妳緊抿著嘴唇,兩只眼睛不安分的打量著原本屬於我的家,從那壹刻開始,我決定只要找到機會我壹定會整死妳。
我真的討厭妳,也許我最討厭的是妳那個過分美麗的母親,恨屋及烏,所以連帶著也看妳不順眼。
爸爸跟我說,墨北,安寧比妳大壹歲,以後她就是妳姐姐了,妳不可以欺負她。
我看了妳壹眼,妳的目光也正投在我的臉上,四目相接,電光火石,我們憑著原始的直覺嗅到了對方的敵意。
姐姐?真是笑話。
我回過頭去繼續看電視,連招呼都沒有跟妳打。
爸爸有點尷尬,妳母親急忙出來打圓場,摸著我的頭說,墨北很懂事,壹定不會欺負安寧的,倒是安寧從小脾氣就很倔,不要欺負了弟弟才好。
我把遙控器往地上壹扔,白了她壹眼,誰是她弟弟啊,真惡心。
我說話這話就噔噔跑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我還沒來得及關門妳就沖進來揪著我的領子,色厲內荏的瞪著我說,死小孩,跟我媽媽道歉!
第壹天進我家門,凳子還沒坐過妳就如此囂張,我被妳的野蠻和粗魯震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雨水順著妳的頭發壹滴壹滴掉在我房間的木地板上,還有妳那雙劣質涼鞋上的泥濘把地面搞得骯臟不堪。
我看著妳的眼睛,那不是壹雙孩子應該有的眼睛,它那麽冷漠,那麽猙獰,若幹年後我回想起來再也沒有當時的驚駭,反而變成了心疼。
安寧,童年的純真,少年的懵懂,青春期對愛的渴求,這些妳都沒有過。
在妳來我家之前,妳母親對妳說,那邊有個比妳小壹歲的男孩子,可能有點小少爺脾氣,妳要多多忍讓。
妳安慰她說,我再委屈也不怕,只要妳不委屈就好。
所以妳沒有跟我計較我看向妳時目光裏那些毫不掩飾的輕視,但是我出言羞辱妳母親,這是妳無法忍受的。
妳死命的揪著我的領子,不依不饒的壹定要我向妳母親道歉,我那奇怪的自尊心讓我寧可任由比我還高幾公分的妳像擰著壹只小雞崽壹樣擰著,也不願意開口說壹聲對不起。
最後妳是被妳母親拖出我的房間的,壹關上門我就哭了,我想要是我媽媽還在這裏她壹定不會任由妳們這對莫名其妙的母女這樣欺負我的。
但爸爸告訴過我,我媽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她嫁到壹個叫做意大利的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吃晚飯,我磨磨蹭蹭半天才下去,妳已經換了幹凈的衣服,頭發也洗幹凈紮起來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壹雙過於犀利的眼睛。
妳的房間過去是我家的客房,那天晚上妳路過我的房間門口時,輕聲而有力的說,陳墨北,妳喜不喜歡我都不要緊,但妳必須尊重我的母親,她現在是妳爸爸的合法妻子。
那壹夜是我人生中第壹次失眠,全都怪妳這個突如其來的小潑婦。
[三]
在妳離開我的生命之後,我時常為自己曾經對妳不友善感到懊悔,懊悔的程度有多深?深到我願意拿出我壽命的十年來抵消。
但妳已經不需要了,或者說妳從來都不曾需要過。
我們在同壹所小學念書,妳比我高壹個年級,有壹次下課妳站在走廊上叫我的名字,我忍著萬分嫌棄不情願地挪到妳面前,惡狠狠地問妳有什麽事。
妳把壹個便當盒子拿出來跟我說,我媽準備給妳的,妳出門的時候沒拿。
我白了妳壹眼,既然是妳媽做的,那妳就自己吃吧。
我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跑了,我沒來得及看到妳的眼睛裏閃過壹絲受傷了的光亮,我滿腦袋都在想那些看到我跟妳說話的同學會怎麽猜測我們的關系。
妳知道,孩童時期,沒有什麽比自尊心更要緊了。
果不其然,有同學問我,那個女的是妳什麽人啊。我用極其不屑的神情撒了個謊,我說她是我家保姆的女兒。
這些話如果被妳聽到,我想妳大概會把我從四樓扔下去吧。
那天放學的時候下起了很大的雨,爸爸的司機早早的開著車在學校門口等,我上車之後他還沒發動引擎,我有點奇怪,他解釋說,還要等安寧小姐。
真是好笑,安寧小姐是誰?我嗤之以鼻。
妳壹直拖到學校裏的人幾乎都走光了才出來,看到向妳鳴笛的汽車時妳有點驚訝,然後妳轉到駕駛座的門口對司機說,李叔叔,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妳沒有留下任何轉圜的余地就撐開了壹把紅色的傘徑直走了,我得承認,在那壹刻我幼小的心確實有壹點震撼,但這點震撼很快被壹種酸溜溜的情緒掩蓋了:裝什麽裝,有種繼續撐那把破油紙傘啊。
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妳在吃飯之前把筷子放下,靜靜的掃視了周圍壹眼,妳那副成年人的神態讓長輩們都不由自主的跟著妳嚴肅起來,我心裏“咯噔”壹下,我想這個八婆可能是要告狀了。
但妳沒有,妳根本提都沒提走廊裏那件事,妳只是對爸爸說,陳叔叔,以後下雨要接就接墨北壹個人好了,我沒那麽矜貴,可以自己走回來的,不用坐車的。
我瞟了妳壹眼,我想妳真的很討厭,裝得那麽懂事那麽寵辱不驚給誰看呢!
那天晚上我本來都要睡了,妳過來敲我的門,站在門口的妳對我說,陳墨北,我不是壹定要跟妳做對,我說過了,妳怎麽看不慣我都沒關系,但妳必須對我媽媽客氣壹點,她給妳做的東西妳可以不吃,但是不準當著她的面扔掉。
還有,我叫妳爸爸陳叔叔是因為我不想妳覺得我搶了妳爸爸,但我允許妳稱呼我母親為媽媽,是因為我可以把媽媽分妳壹半,但前提是妳必須尊重她。
我看著妳清亮的瞳仁,我壹想到不知道還有多少年我要生活在這雙眼睛的註視中,我就感覺如坐針氈。
但後來,妳離開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壹雙如此清冽的眼睛了。
那天晚上妳在飯桌上說的那番話的直接後果就是導致每逢下雨天我也必須跟妳壹樣走路回來,我滿心的憤恨,滿腔的怒火都無處發泄,因為爸爸說妳說得對,小孩子不應該那麽矜貴。
這種情況壹直持續到我們小學畢業,上初中,然後初中畢業,上高中。
那些下雨天,妳永遠是撐著壹把紅色的傘走在我的前面,妳的背影貫穿了我整個成長過程,成為了壹幅任何東西都無法撼動的固定背景,我是在什麽時候開始發覺,妳的背影是那樣的孤單卻又那樣的傲慢。
[四]
從什麽時候開始,妳長高了,卻壹點也沒有胖起來,妳四肢纖長,身姿曼妙,皮膚很白,頭發很長很黑。
漸漸長大的這些年裏,我總是聽妳那壹屆的人說有不少男生追妳,往妳的課桌裏塞巧克力和零食,也塞情書和少女漫畫什麽的。
我不知道妳是如何處理他們塞給妳的那些東西,也許妳壹件不漏的全部帶回家私藏起來了,誰知道呢,,我都多少年沒有進過妳的房間了。
但不曉得為什麽,每次聽到這些事情,我或多或少心裏總有些不舒服,但我是為什麽會不舒服,我也說不清楚。
因為這莫名其妙的不爽,所以我只要逮著機會就壹定會出言奚落妳,有時候長輩們不在家裏吃飯,飯桌上只剩我們兩個人,我就會忍不住問妳,妳幹嘛不出去跟男朋友約會啊,我不會告訴妳媽媽的啦!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開口叫妳母親做媽媽,就像妳也壹直堅持稱我爸爸為陳叔叔壹樣,我們都有壹樣的執拗,這執拗背後就是我們壹樣的驕傲的自尊。
妳擡起頭來看了我壹眼,那種犀利的眼神讓我覺得我所有的心思都被妳洞悉了,可妳不拆穿,妳只是顧左右而言他,陳墨北,妳是不是只長個子不長腦子啊?
在妳的提醒下,我才發現,原來我長得這麽高了,竟然比妳還高出壹個頭來。
這發現讓我有點小小的愉悅,看妳還怎麽欺負我。
我得意的笑笑,別以為只有妳有人追,往我課桌裏塞東西的女生也不少,不過我跟妳不壹樣,我才不會壹樣壹樣都當寶貝壹樣收起來,我全都給扔了。
我不知道我這句話怎麽又惹到妳了,妳壹拍桌子,瞪著我吼,陳墨北,妳是不是覺得有女孩子送上門來給妳踐踏自尊是壹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是不是妳們男生都是這麽膚淺這麽幼稚這麽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感情?
妳吼完之後筷子壹扔就跑上樓去了,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妳的粗魯,但這天晚上我明顯的感覺到妳情緒的波動背後有我不明真相的原因。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時候妳拒絕了那麽多的男生,不是因為妳多麽的熱愛學習,而是因為妳愛上了壹個人,所以才會心無旁騖。
這是我壹生的遺憾,安寧,妳第壹個愛上的人,不是我。
妳給他寫很長很長的信,寄去他所就讀的大學,但是妳沒想到的是他在大壹那壹年甫入學校就對壹個女孩子壹見鐘情,很快,妳寫去的信成為了他們茶余飯後的消遣。
那是妳人生中第壹次的愛情,卻被那個不懂得珍惜的人傷害得支離破碎。
這些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為此我壹直很怨恨,恨那個人沒有珍視妳,也恨妳遇人不淑,有眼無珠。
我站在妳的門口猶豫了好久,我想我要怎麽開口跟妳說我其實是騙妳的,我根本沒有那樣對待那些說喜歡我的女孩子,我只是告訴她們,我不想談戀愛,我只喜歡打籃球。
也要等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確實騙了她們,我不是不想談戀愛,我只是不想跟她們談戀愛而已。
只是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有顆種子在我年紀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種在我生命中了,陽光照育它,雨露澤被它,而那顆種子的名字,就叫做安寧。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看見門口有張白色的紙條,看得出是妳趁我睡著了之後從門縫裏塞進來的,上面只寫了壹句話。
我把它收起來,放在書桌最右邊的那個抽屜裏。
那個抽屜裏只有兩樣東西,壹樣是這張紙條,壹樣是我媽媽的照片。
[五]
妳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升入高三,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變得惶恐起來。
我的成績並不差,這種莫名其妙的變化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分不清楚到底當時是仲夏還是孟夏,只覺得夜晚的蟬鳴讓我分外焦躁。
我去廚房拿冰鎮的碳酸飲料,路過客廳時聽見妳跟妳母親說,不想去外地,古訓說,父母在,不遠遊,古人有古人的道理,況且本城又不是沒好大學。
易拉罐的拉環拉開之後,我的心情就像噴薄而出的氣泡,忽然之間所有的焦躁都煙消雲散了。
但是讓我更不爽的事情沒過多久就來了,第壹個月的月末妳沒有回家,我特意在放學之後推掉了兄弟們,連籃球都沒去打,結果推開家門看到原本屬於妳的那雙粉紅色的拖鞋還是擺在門口。
費了很大的勁我才裝作輕描淡寫的問起,咦,安寧沒回來啊。
妳媽媽給了我壹個讓我想掐死妳的答案,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出去旅行去了吧。
我差點氣炸了,才壹個月妳TM的就交男朋友了,妳是個人嗎,妳對得起……妳對得起誰啊!
像是跟妳賭氣壹樣,我在接下來的那個月也交了個女朋友,圓圓的臉,身材有點小胖,但是沒關系,我就是討厭妳那種飛機坪,就是討厭妳那種竹竿壹樣的妞。
第二個月的月末妳倒是回來了,我陰陽怪氣的問,怎麽不把男朋友帶回來給家裏人看看啊,小氣什麽啊。
妳白了我壹眼,沒理我。
我不依不饒的跟著妳走到院子裏,看著妳彎腰給吊蘭澆水,妳的側面像壹幀漂亮的剪影,我有片刻微微的失神。
妳走到我面前正視著我,多年後我想起妳的眼神依然還是會心顫。
妳說,墨北,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妳懂不懂?
我承認我是被妳激怒了,憑什麽妳可以,我不可以?我丟了壹個冷笑給妳,轉身走了。
我很快跟那個嬰兒肥的女孩子分手,又跟壹個喜歡塗黑色指甲油的女生攪在壹起,不久之後我又甩了黑色指甲油,找了個學生頭妹妹在壹起,再後來我就看上了壹個四肢纖長,皮膚白皙的妞。
她站在校門口等人,穿壹件白色的外套,舉著壹把紅色的傘。
聽說她是某個老大的人,但在那壹刻,我沒管那麽多。
我知道我肯定會為此付出代價,但我沒想到救我的人會是妳,其實在停車場的那天,如果妳不出現,我是打算告訴那群人,我不是有意要泡他們老大的妞,我只是認錯人了。
她很像壹個人,壹個跟我在同壹個屋檐下住了十幾年,卻從來沒有親近過的人。
從那天之後,我忽然對周圍所有類型的女孩子都免疫了,大家以為我是被那個女生終結了,我也懶得向他們解釋說我其實是厭倦了。
我真的厭倦了在那些跟妳絲毫沒有***同點的女生身上努力的去找與妳能夠契合的東西,笑容,語氣,神態,愛好,我那麽虔誠的想要找到妳的影子,卻總是事與願違。
我得認清壹件事情,這個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也沒有第二個妳。
聖誕節的時候正是周末,我早早的回了家,意外的是父母都沒在家卻看到了妳坐在沙發上壹邊喝酸奶壹邊看電視的妳。
我繞到妳的前面看著妳,我發覺妳又瘦了。
妳在我的註視之中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忐忑,過了壹會兒妳站起來,滲透探向我的額角,自顧自的說,痊愈得蠻快的啊,都不太看得出來了。
我的神經不知道在那壹剎那搭錯了哪根線,竟然壹把握住了妳冰冷的手。
應該笑啊,我心裏壹直在念,這個時候不應該要笑嗎,可是為什麽我只覺得整個心臟都灌滿了酸楚,連眼睛都有微微的濕潤,這是為什麽?
妳輕聲說,我那次出去旅行是跟女生壹起。
良久,我說,我媽媽打電話來叫我畢業後去意大利旅行,我們壹起去威尼斯,好不好?
那是這麽多年來,妳第壹次對我笑得那麽溫柔,妳說,好啊。
妳還說,那壹定要去嘆息橋,聽說在橋下擁吻,愛情會永恒。
[六]
從小到大妳從來不撒謊,我沒想到妳第壹次騙人就騙得那麽成功,我更沒想到妳第壹個騙的人居然就是我。
我全力以赴的學習,在高考之後等來的結果就是妳不見了。
不見了,什麽意思?我看著父母憂心忡忡卻極力掩飾的臉,曾經那種焦灼再次從心底裏騰升起來。
找不到妳,我整個人都瘋了,除了填報誌願的那天我去了壹趟學校之外,無論是誰叫我出去玩我都推掉,我生怕錯過妳回來的時間,所以終日守在家裏對著電腦玩網遊。
可是我那麽心不在焉,不想玩遊戲,不想看書,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
安寧,妳真是殘忍得可怕。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我整個人瘦了壹大圈,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
妳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在她從醫院回來的那天黃昏,她拉著我的手哭成了淚人,她斷斷續續的說了很多,我只覺得雷霆萬鈞。
她說,安寧的父親就是死於這個病,真的沒想到會遺傳給她……她還這麽年輕,我真的情願我替她去受這個苦……
我的眼睛盲了,耳朵聾了,我失明亦失聰了。
從知道妳生病的那天開始,我就死了。
妳得的是絕癥,可是我死在妳的前面了。
半夜,我像壹只遊魂遊蕩到妳所住的醫院,站在住院部的下面看著那麽多扇窗口,我潸然淚下,我不知道妳住在哪壹間,我不知道我們今生今世還有沒有可能再見面。
妳讓妳媽媽轉告了我壹句話:色衰而愛馳,愛馳則恩絕。
我沒有反駁妳,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反駁妳,我沒有必要去跟妳爭執證明我愛的不是妳那張臉……妳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何嘗不是壹樣。
妳不願給我看到日漸入枯槁的妳,在這樣生離死別的情況下,除了尊重妳,我還能做什麽?
滂沱大雨澆下來,夜幕與我第壹次見到的妳那天重合,我忽然放聲大喊妳的名字。
安寧……安寧……整個世界仿佛只有這壹個名字有意義,其他的,我都不管了。
我不記得我喊了多久,然後我被壹群人拉走了,我的神智已經模糊了,我想我應該是哭了,否則他們不會松開手任由我躺在地上。
安寧,我愛妳。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壹直愛妳。
因為愛妳,所以只能用那些與初衷背道而馳方式去吸引妳的註意,因為愛妳,所以在這麽多年裏始終跟在妳的身後壹部壹個腳印追隨妳,因為愛妳,所以才會在聽說妳有了男朋友之後嫉妒得發瘋晚上壹個人躲在房間裏喝酒,因為愛妳,所以拒絕了親生母親要我出國留學的提議毫不猶豫的在誌願表上填上妳就讀的大學……
有個女孩子撐著傘跑過來,她跟我說,我是安寧的主治醫生的女兒,她讓我來看看妳,陳墨北,妳要振作。
妳讓她帶給我的那張紙條被雨水打濕了,妳娟秀的字體在我的眼前告訴我壹件殘酷的事情:墨北,妳是不得不留下,而我是不得不離開,我們是不得不分開。
妳不說生死,妳說離開,所以多年來我始終只跟那些企圖親近我的女孩子說,我愛的人她離開了我,我壹直在等她回來。
妳於翌年聖誕節辭世,壹年前的這壹天,妳站在客廳對我笑,許諾我會陪我壹起去威尼斯。
壹年後的這壹天,我在臥室裏給妳寫了壹夜的信,天亮的時候,我推開妳的房門燒掉了它們。
妳的房間沒有我以為的那些旖旎風光,它很空,就像從來沒有人住過壹樣,就像,這十幾年來妳沒有進去過壹樣。
我想也許妳很早很早就知道自己遲早有壹天是要離開的,為了避免妳的親人睹物思人所以妳刻意減少自己存在的痕跡。
但是,我摸著自己的心口,安寧,妳在我的心裏找了壹個最舒適的位置,長長久久的住下去了。
那年春節,我改口將妳母親叫做“媽媽”。
[七]
安寧,在妳消失之後,我只跟壹個女孩子在壹起過,她的名字叫闌珊。
我跟她相識於妳消失後的第六個聖誕節,我在BULE的二樓借著月光給妳寫信,那些無處投遞的信,她的腳步聲從陳舊的原木階梯上傳來,不是高跟鞋那種尖銳敲擊的聲音,鈍鈍的,帶著壹點遲緩和沮喪。
妳曾經說,從壹個人的腳步聲裏就可以聽出那個人當時的心情,那麽我想,這雙腳的主人她壹定不開心。
她穿著黑色大衣,系著大紅色的圍巾,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裏拿著壹只盒子,我想那應該是她準備送人的聖誕禮物。
樓梯間逼仄的通道,昏暗的燈光下,我產生了壹種錯覺。
我仿佛看見了妳。
但在下壹秒我便清醒過來,我知道不可能是妳,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是妳。
我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不去想起妳,就不會覺得孤單。
不去數妳離開的日子,就不會察覺到日子過得很慢。
我跟闌珊嘗試過,在失去最初愛著的人之後還有沒有可能再愛上另外的人,但我們都失敗了。我很抱歉,為了逃避這種愧疚的感覺,我只身去往威尼斯。
我抵達的那壹日,春寒料峭,聖馬可廣場漲潮,我的鞋子浸在水裏,鴿群躲在屋檐底下,小販們在街邊收買紀念品。
我撐壹把紅色的傘,寒氣襲骨。
我獨自走過了嘆息橋,沒有人與我在橋下擁吻,而這世界也沒有永恒。
我坐在船尾時,拜托壹位藍眼睛的小姐給我拍了壹張照片,秋天的時候我把它寄給了闌珊,背面寫著壹句話,威尼斯壹直在下沈,這世界沒有永恒。
冬天我在回國的飛機上,展開那壹年妳塞進我臥室門縫的那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心情不好,對不起。我看著它,輕聲念了壹句,式微,式微,胡不歸。
鄰座壹個女孩子問我,妳說什麽?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然後,機身劇烈顛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