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前塵棄(1)
壹
韶光站在夢境盡頭,回望,迷霧中壹個蓬頭垢面的伶仃女子。
氤氳的煙氣彌漫著碧落,那壹張滿是血淚的臉,辨不出面目,熟悉,卻又分明陌生。女子光著的腳,腳踝勾連著冰冷的鐵鎖,腳下,殷紅的血隨之蜿蜒而來。在剎那飛逝的煙影中,仿佛有什麽從眼前呼嘯而過:囚牢、鎖鏈、暴室、私刑……
“啊……”昏迷許久的人失聲叫了出來。
在床邊照顧的繡兒聞聲去看,壹觸手,額間滾燙。
“還以為醒了,原來又是在做夢。”桌案旁,青梅正繡著花樣子,掂了掂膝蓋上的針線笸籮,“能否待長還是兩說,何必去管她。”
繡兒換過毛巾,正偷偷將壹枚玉佩從榻上女子的內衣夾層摸出來,聞言驚了壹下,回頭見沒人瞧著,又訕訕地笑了,“不過是看她可憐。”
“暴室是什麽地方,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那廂,寧霜略帶嘲諷地擡頭,“妳當是皇後娘娘在世的時候?喪期都過了,還巴結她作甚?要我說,鐘司衣將她放到我們屋,可不是讓妳去伺候的。”
同屋的三個人都是尚服局司衣房裏最普通的宮婢。終日埋頭於布帛的織染活計中,卑微艱辛,難得與那些品階尊貴的女官接近,如今得見,卻還是個被謫罪貶職的。
屋院外,乍起了壹聲驚雷。
春寒已過,天氣卻依然料峭,細密的雨絲裹挾著寒意刮了下來,壹陣猛似壹陣。青梅伸手將支窗放下,搖頭道:“又下雨了,後院的布帛還沒幹,這下又得發潮。”
這時,躺在床榻上的人呻吟了壹聲。
繡兒下意識地將袖口攥緊,“妳醒了?”
韶光醒了。
雪亮的閃電,在壹剎那,將陰暗的屋院照得亮若白晝。女子睜開眼,目光流轉,壹瞬間,眸子裏似有無盡鋒芒在凝聚翻滾,糾結著。繡兒驚疑地張大嘴,還來不及捕捉,須臾,那眸色就轉入沈寂,像壹汪死水,深邃、黯淡,再無壹絲漣漪。
繡兒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妳……覺得怎麽樣?”寧霜的聲音有些顫抖,就連青梅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呆楞楞地瞅著從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
“這是什麽地方?”
壹夢醒來,猶如死而復生。坐直身子,卻發現睡的不是那又潮又臟的通鋪,屋院明亮整潔,青色掛簾泛著淡淡馨香。韶光有壹絲迷惑。
“回……回姑娘的話,這兒是……”
沒等青梅說完,寧霜使勁杵了她壹下,“韶姑娘問這是哪兒?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院啊!怎麽,看著不自在嗎?”
簡單卻細巧的掛飾,妝奩和床鋪的擺設方式,確實是六尚下屬四司女婢的住所。韶光扶著床榻下地,隨即感覺到肩胛處壹陣陣撕扯的痛楚。裏衣和外衣也都被換過了,絹料幹凈柔軟,比起暴室破舊的麻衣,不知舒適多少。
“妳叫繡兒,對嗎?這衣裳,也是妳為我換的?”
繡兒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多謝幾日來的壹番照顧。這臂環,是對妳的報答。”女子說罷,從胳膊上擼下來壹枚雕工精致的純銀臂飾。
寧霜和青梅驚詫地張大了嘴巴,而後寧霜咬了咬嘴唇,狠狠剜了繡兒壹眼。
“這臂環送給妳,可那玉佩,卻要還我……”
韶光湊到繡兒耳畔,狀似親昵,幽淡的聲線卻化作了森寒之音。繡兒打了個哆嗦,咬著唇,眼底露出壹抹委屈和羞恥。半晌,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了那枚玉佩——墜子散了,絲絳都打了結,玉上的鳳凰暗紋卻依然栩栩如生。
“多謝。”
第壹章 前塵棄(2)
韶光按著繡兒的肩膀,隱在袖中的另壹只手,將玉佩握緊。
青梅和寧霜從背後看不見繡兒的臉,嫉妒的心思,先入為主地以為是因那首飾。寧霜憤恨地啐了壹口;青梅卻擡起頭,偷眼打量這總在流言中出現的女子。
韶光——是宮掖內的壹個傳奇。
自幼進宮,躋身宮正司後,直接被安排在了宮正宋月容身邊。宋月容掌管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是太後的心腹,連原任尚宮蘇尤敏也要讓她三分。家世微薄,卻可以平步青雲,曾惹來六尚宮人的諸多非議。
可她並未在宮正司待太久。當宋月容於內鬥中倒臺,謝文錦上位,宮正司原屬宮人被統統撤換之時,韶光又被調去了朝霞宮,扶搖直上,成為皇後娘娘身邊最得寵的近侍宮婢。
她是每個新進宮女的夢想,都巴望著有朝壹日能獲得潑天恩遇,身價百倍。可這傳奇卻於獨孤皇後薨逝之時戛然而止,或者說,從皇後娘娘纏綿病榻,太後便開始不遺余力地驅逐朝霞宮宮人。曾經不可壹世的婢子們在尚宮局的私刑中幾乎雕零殆盡,唯有壹個韶光,受過大刑,進過暴室,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宮人的屋院裏。
鐘漪蘭在指甲上塗著猩紅丹蔻,瑰麗色澤,漫染著甜膩的香氣。旁人如何她不理,進了司衣房,便如同紮在她眼皮底下,斤兩如何,總要先掂量壹下。
“既然是太後下令的,人又從尚宮局貶去了暴室,最後怎麽給放出來了?”鐘漪蘭吹吹指甲上的丹蔻,不鹹不淡地問。
佇立身畔的是壹個清瘦的女官,顴骨突出,壹雙眼睛亮而隱光,“奴婢也不知。只道是犯了什麽忌諱,而且,羈押尚宮局的時間與其他婢子被收押時並不同,要早那麽壹點。”
早著壹點?
鐘漪蘭眸色動了動,忽然想起上頭將人送來時,給的那兩個字——從權。舊主已歿,新主不穩,從誰的權?是太後的,還是故去皇後娘娘的……鐘漪蘭覷了覷指甲上的丹蔻,使個眼色讓宮人將桌案上的花樣子端下去,然後看著芣苡道:“三日之後,妳再帶她來見我。”
二
白日的天色很好,陰霾了幾日,總算放了晴。
青梅和寧霜將後院漿洗過的布帛拿出來曬,繡兒拿著水舀,壹遍壹遍地將布帛淋濕,然後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裏。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個勤嚴之人,很講究宮女的手藝,在司衣房宮人的屋院裏都安置了染缸。婢子們心眼活,倒利用諸多顏料織染壹些小玩意兒,做成了,拿給負責采買的太監出宮換些錢帛。
小德子來得很早,剛到屋院口,就看見寧霜站在門檻後頭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麽老是不見妳?”
寧霜瞪了他壹眼,說話間又將壹包細軟交給他,“多擔待著點,換得了,大頭還歸妳。”
小德子推拒了壹下,左右掃過之後,壓低了嗓音道:“最近宮門查得甚嚴,尤其是出入的腰牌和時辰,都不敢太耽擱了。”
寧霜斜了壹眼,“誰不知妳是趙常侍房裏的,還能沒轍?”
院落東側,繡兒扶著架子巴巴地望著,連木杵脫了手也沒察覺。韶光拂開掛布,問道:“那細軟裏,也有妳的壹份兒?”
繡兒點點頭。宮掖每年的份例錢不多,靠那零散的小物什才勉強攢些銀子,雖然被太監拿了大半著實可恨,也好過拮據度日。
“反正都是脫手,不妨弄些大的。”
幽靜的嗓音淡淡地飄起,引得寧霜和青梅驚詫地望過來。
當寧霜和青梅將布帛送到內侍監的時候,負責驗核的太監連看都沒看壹眼,東西就直接送到了大太監趙福全的屋裏。
第壹章 前塵棄(3) 銀子是批過的,走了賬,也不用將出入明細報到尚宮局。至於料子作何用、往哪兒去,寧霜等人不知,也無須知道。比起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布帛畢竟值錢太多,更何況還不用受小太監的盤剝。 韶光被帶到司衣房,卻在那日之後。 熏香四溢的寶堂,輕煙如夢。跨進紫檀金鏨花蝙蝠紋垂門,入目的是內堂端放的壹座金鏨刻烤藍彩漆敞椅,紫藤木純銀鏨刻浮雕大背屏。綃簾低垂,敞椅上的女子壹襲金橘色百褶堆花宮裝,雙髻高綰,壹派月華光輝,讓人相形見絀。 韶光俯身,禮數老練而端穆。 鐘漪蘭是尚服局司衣,正五品,地位屈居崔佩之下,是千人之上。此刻抿了口茶,看到堂下女子,旋即開言道:“我曾經向謝宮正打聽過,妳是否體面家世出身。可惜,宮正司裏的人對妳好像並無過多了解。” “奴婢曾受前宮正宋月容的栽培。謝宮正在任時,奴婢已經離開了宮正司。” 鐘漪蘭略彎唇角,“確實。謝文錦掌事前,妳已經受到提拔調升朝霞宮,繼任近侍大宮婢。市井人家出身,居然能夠同時得到昔日宋宮正和皇後娘娘的賞識,妳的本事的確不小。” 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幾側,將剛沸騰的新茶倒入杯盞,雙手奉上。 鐘漪蘭接過來,用杯蓋撇了撇沫,“司衣房隸屬宮闈局,卻有所不同。能留下的,都是行家裏手,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不知妳有何出挑技藝?” 從她甫壹踏入,鐘漪蘭便在打量探究。待過暴室的人,或多或少會表現出怯懦和瑟縮,且容易受驚,有些過分拘謹。韶光的舉止卻挑不出壹點毛病,反而透著那種經由尚儀局精心調教出的大宮婢才有的得體大氣。而她確實任職中宮,也曾身陷囹圄,遭過刑罰和折磨。如今依然顯露出淡然從容,恰好說明此女深有心機,老成世故。 韶光垂眸,“奴婢並不擅女紅。” 鐘漪蘭握著茶盞的手壹滯,須臾,擡起眼,“妳在跟我逗趣?不擅女紅,竟妄想留在司衣房!剛進門尚且幾日,工還未分,就先教唆宮人偷藏宮緞,私相授受。沒有任何手藝,也敢如此放肆,誰給妳的膽子!” 鐘漪蘭將茶盞擱在案幾上,案面壹晃,灑出些許滾燙的香茗。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貪贓向來是大忌,我這司衣房是座小廟,看來是留不下妳這尊大佛了。” 韶光的頭垂得很低,身子略微蜷縮,這讓烏黑的發絲順著瘦削的肩膀垂下,在臉上罩了壹層陰影,表情也籠在陰翳裏。鐘漪蘭瞇起眼,看不清,只感覺到那纖長的眼睫似乎動了壹下,須臾,耳畔傳來壹抹幽淡嗓音:“奴婢不擅女紅,卻精通諸多瑣碎之事。鐘司衣若能高擡貴手,奴婢願將所有,拱手相送……” 沒人敢在司衣房表現出如此輕慢淡漠的態度,鐘漪蘭眼底劃過壹抹慍色,“妳該知道‘今非昔比’這四個字的意思。昔日發達已成舊事,今朝卑微如斯,即便依妳所言,我難道還缺那幾許錢帛?” “鐘司衣自然不缺錢帛。”韶光輕緩地擡首,陰霾退去, 張蒼白的面容,瞳人漆黑,眼底壹絲隱芒明滅不定,“可鐘司衣有所求。” “這裏每壹個人都有所求。” 韶光輕聲道:“鐘司衣所求,豈如旁人貪圖微薄小利。而宮掖之內,除了奴婢,怕也再沒人能夠助您得償所求。” 退出寶堂內室時,剛過了巳時。 芣苡拿著花樣子從司寶房回來,只來得及瞧見壹抹纖細的背影。
|
第壹章 前塵棄(4)
午後的暖陽照著,漫過菱花鏡,灼燒著窗欞上的丁香花蕊。鐘漪蘭坐在桌案後,見到芣苡,將壹枚琉璃環佩套鎖擱置在案上,“從今以後,她便是司衣房的人。妳著手吩咐,將衣飾和掛件送去,床鋪也換了,兩人擠壹個,傳出去寒磣尚服局的臉面。”
芣苡盯著那佩子,玉蘭花的紋飾下刻著“尚服局”三個字。
“鐘司衣,您真的決定將她留下?”
鐘漪蘭似笑非笑,伸手徐徐將佩子上的絲絳抹平。房裏的人,都是女紅內行,她不缺技藝精湛的奴婢。至於那所謂的“細瑣小事”——“雖是壹枚廢棋,卻勝在膽大心活。與其便宜別人,不如收為己用,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她真的留下來了!”
“想不到,最後還是留在司衣房了。”
宮人將壹應日常物什送到屋院裏,料理布置,細致周到。寧霜和青梅在壹旁看著,又驚又妒。此刻,韶光正穿著淺灰色的宮裝站在院落南角,芣苡態度傲慢地吩咐完,卻將象征身份的佩子遞給繡兒。
“鐘司衣仁慈,也不要妄想能夠偷懶耍滑、貪功瀆職。司衣房可不是養閑人之地!”芣苡位至七品典衣,舉手投足,很自然地拿出老人姿態。
繡兒唯唯諾諾地點頭,恨不能蜷縮成壹團躲進角落。
這時,有杏黃絹衣的宮人拿著冊子進來,點名要找韶光。芣苡瞟了壹眼,知是尚儀局司籍房循例登記名目,擺手讓繡兒將格子架搬到屋院去。
院外,綺羅已等候多時。
玉貌畫顏的女子,尚儀局司籍房掌事司籍,是宮掖中有權有勢的女官之壹。她亦曾在朝霞宮供職,卻最終在與韶光的爭鬥中落敗,後來去了司籍房,接任了管事。
吩咐婢子們離去,杏黃薄紗褶裙的女子翩然轉身,上下打量了壹番,捂唇笑道:“這身衣裳與妳倒是相稱,壹樣的了無生趣。”
韶光看著她,“怎麽不進去?”
綺羅笑道:“還是跟我走吧,那屋子太晦氣,換個地方比較寬敞。”
她入住的屋院的確很晦氣,因為不久前曾死過人。按規矩,六尚婢子四人同屋,韶光去之前,死了壹個,就剩了寧霜、青梅和繡兒三人。死的婢子名叫流螢,據說,是死於瘟疫,事後連床鋪都被拉出去燒掉。寧霜幾個對此諱莫如深,繡兒甚至不敢提。
兜兜轉轉,綺羅將韶光帶到西宮外的天井。
花架上的藤蘿早就開了,鋪天蓋地蜿蜒了壹層,遮天蔽日。人站在裏頭,從外面瞧不出端倪。韶光看了看四周擋得嚴嚴實實的花木,不由壹陣苦笑。
“這便是妳說的寬敞?”
“阿韶,自妳被羈押尚宮局,很多人都在打聽妳的消息。”綺羅將繡裙上的青蟲撣掉,擡起頭,“可妳脫離了暴室,為何不來尚儀局、不來找我?”
“尚儀局並不適合我。”
或許,韶光的處境並不像宮掖內傳的那樣,厄運臨頭,進退維谷。她的確曾被羈押進尚宮局死牢,也受過刑,卻並非株連,而是因為罪涉貪贓。
綺羅眼含幽怨,“阿韶,我知妳怪我。自從皇後娘娘薨逝,太後壹人獨大,喪期未過便對朝霞宮壹脈反攻倒算。司籍房隔岸觀火,也確是因為力量微薄,難以成事。”
“我也倒戈了,怎麽會怪妳呢?”
女子伸手拈下壹片花葉,將藤蔓間篩下的陽光遮住。主子死後,朝霞宮壹夜之間就被尚宮局戒嚴。她早有準備,尚未能及時抽身,宮裏地位稍低的婢子則大多歿於刑獄之禍。昔日至交,不是夭亡,便是反目,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
綺羅搖頭,“若非早有打算,只怕連妳也……”
說到底,她對韶光的城府和遠見既疑惑又驚心。
皇後在世時,閨閥勢力壹度蔓延中宮,那時的太後還隱在帷幕後,像個怯懦無知的婦人。皇後獨孤氏肆無忌憚地培植勢力,甚至架空六局。那些最有心計的婢子之間幾乎互相滲透,***同撐起了閨閥最鼎盛的壹段時期。其中不乏閨門女子,像在司籍房的她,還有以各種名目遣派他處的宮人。
可自從皇後娘娘薨逝,明光宮迅速崛起,閨閥勢力在瞬間土崩瓦解。
首當其沖的韶光卻幸免了——只是後來在皇後病重期間大肆斂財,宮正司忍無可忍地報到明光宮,太後盛怒之下將她羈押在了尚宮局。其後不到半月,皇後娘娘溘然長逝,韶光又被貶謫去暴室,也因此沒在太後的大誅伐中遭到牽連。
“阿韶,六尚二十四司,妳偏偏選擇了離權力中心最遠的尚服局……”
韶光擡眸,在綺羅眼底捕捉到壹閃而逝的復雜和不甘。
往昔風光榮盛時,曾任朝霞宮最高品階的幾個女子,矜貴傲雅,高高在上,何時將六尚放於眼中過?此刻屈居內局,卻仍需茍延殘喘,如履薄冰。卑微如斯,確實令閨閥壹脈含垢蒙羞。
“我於內鬥中逃出性命,若非及時了斷,尚不能到此田地。或許是倦了,或許蟄伏靜待,既然羽翼已被剪除,壹時間再難有作為,暫且退隱未必不是好事。”
韶光靜靜地看著綺羅。
綺羅怔忪地擡眼,卻從那暗黑色的瞳人中看見了自己伶仃的身影。她忽然感到,韶光的話,似乎不光是在對她說,更是在對自己說。
第二章 錦花開(1)
壹
四月,荼蘑香夢。
韶光到司衣房第五日,正迎上局內單房考核,司衣房的宮婢皆由精挑細選中擢拔。同屋中,青梅是刺繡高手,寧霜最擅長漂染,連最小的繡兒也織得壹手好料子。韶光看著笸籮中的繡線,色彩瑰麗,觸手卻是生的。
幾位典衣從宮人的繡架前巡視走過,繡兒偷偷將繡了壹半的花樣塞過來,寧霜咳嗽壹嗓子,拉著芣苡詢問壹種式樣的繡法。
青梅手指翻飛,不消半個時辰,壹朵鮮艷的雛菊躍然緞上,卻未放下針。實則繡緞下還有壹層,銀針上下翻飛,又繡了壹塊。
“時辰到,各位停手。”
堂鑼再次響了壹下,所有的婢子齊齊將針線放回笸籮。韶光看著自己身前繡架上這幅栩栩如生的蘭花繡樣,不禁啞然失笑。
“嗯,不錯。”
“針腳太密了,下次要註意分寸。”
尚服崔佩從婢子的繡架前壹壹走過,看得十分仔細。
韶光曾在暴室見過她,壹樣的綢緞宮裝,壹樣的神情舉止,只是彼時態度與此刻截然不同。等崔佩走到跟前,駐足的壹瞬,似在細細觀驗。繡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須臾,見她繼續往後走,才狠狠地松了口氣。
疏於繡工的女子摩挲了緞子兩下,擡眸,看到壹襲雍華宮裝的鐘漪蘭正坐在堂上微笑。那笑容顯然在說,她已將繡兒、寧霜和青梅三人的小把戲看在眼裏。
“司衣房不同別處,樣章圖籍可以由司寶房出,釵帶環佩是司飾房負責,卻都需配合司衣房的服飾從選,在場諸位是尚服局內最出色的婢子,更要多多上心。”
崔佩重新坐回堂上,訓話之時,寧霜和繡兒皆仰首動容,就連最淡的青梅也在靜靜傾聽。韶光發現從四方投射過去很多目光:有敬畏,有景仰……只消坐在那兒,就能感覺到從眾女身上湧出的是善意還是惡意,是欽佩還是鄙夷。
然而身為司衣房掌事,鐘漪蘭卻從始至終都未出言——訓導、鼓勵、分工似乎與她毫不相幹,甚至連崔佩的震懾力也沒放在眼裏。
“局裏每月必有考核,次次都依仗他人可不太好。”最後,鐘漪蘭還是將她單獨留下,挑著緞子的手,嫣紅的指甲尖翹瑩亮。
韶光輕聲道:“不知能否請鐘司衣寬宥提點?”
“提點就算了,”鐘漪蘭笑靨如花,“至於寬宥,倒是要看看妳的誠意跟斤兩了。”
青梅和繡兒壹齊繡過的緞子,鐘漪蘭最終還給了韶光。若換成芣苡,即便不要挾,也要讓寧霜幾個人丟差事。鐘漪蘭不要,是不稀罕這區區把柄。
早晨的天還陰著,晌午過後,開始放晴。穿過湖西坊,甬道的盡頭就是掖庭局,等離近了,還能聽見裏頭揉搓衣料的聲音。
這個時辰還在院子裏浣衣的都是不被待見的婢子,或是管事宮女受了囑咐,特地刁難。韶光被貶謫暴室時曾在料峭的春寒中漿洗,雙手浸到冷水中,是難以想象的刺骨之寒。
內院,架滿了浣洗後的衣裳,越往裏走,鼻息間那壹股熟悉的皂莢味越濃。韶光跨進門檻,徐袖就坐在藤椅上打盹。
伺候的宮人都識得,茶盞都來不及換,急忙推醒她,指著門廊上壹身淺灰宮裝的女子咽了口唾沫。
“是妳……”
徐袖是暴室的管事宮女之壹,掖庭局待了十五年,早練得波瀾不驚。可此時此地再見此人,還是不由呆楞了壹下。
“多日不見,徐媽媽安好。”韶光端起茶盞,湊到唇邊抿了壹口,然後從腰間取下壹枚錦囊,放在桌案上。
第二章 錦花開(2)
徐袖覷起眼睛,“這是……”
韶光將錦囊打開,露出銀票層疊的壹角,“這些給暴室幾位管事媽媽。事成後除了重謝,鐘司衣對徐媽媽另有照顧。”
“鐘司衣?”
韶光點點頭,“媽媽還記得三月前從內侍監送到掖庭局來的料子,宮緞,清壹色的月牙白,還有嗎?”
徐袖眼皮抖了抖。宮闈局不定期有壹些殘損或圖籍違制的布料送來暴室銷毀,三月前那批宮緞便是。她隱匿得小心仔細,幾位管事都不知曉,怎麽會將風聲漏到司衣房去……
“內侍監送過來的料子自然是要銷毀的。年紀大了,也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些,若儲放室沒有,那便是已經燒了。鐘司衣想要,不妨去內侍監問問。”
“是嗎?”韶光擡眸,輕緩地道,“可若說,那布料現在就在奴婢手裏呢?”
刺眼的陽光下,徐袖猛地擡起頭。眼前的女子整張臉都籠在壹層慘淡的光暈裏,明明在微笑,眼底卻糅著洞悉壹切的意味深長。
“怎……怎麽可能……”
韶光放下茶盞,“內侍監將料子送來暴室是要銷毀,並非讓人偷運出宮去貪贓。徐媽媽將那批緞子在宮外折成銀子中飽私囊,想必余司寶那兒,也吞了不少好處吧?”
風中,飄著淡淡的皂莢香氣。
這味道她聞了三個月,直到十根指頭磨出了血泡,依然記得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屋院外臭氣熏天的糞桶、染缸中能讓手脫掉壹層皮的染料;還有每日給管事宮女打水、洗腳,再將洗腳水倒掉。
“您若嘴硬將事情扛下來,奴婢只有將料子送到宮正司。捉賊拿贓,屆時怕連余司寶也擔不住掖庭局上下十幾個人的差事。”
徐袖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咬著牙,恨恨地盯著她。
“妳想怎麽樣?”
韶光看著她,“徐媽媽知道崔尚服是最要臉面的,與謝宮正壹向私交甚篤,只要徐媽媽去指證,宮正司那兒絕對不會追究到底。”
徐袖聽韶光說完,臉上褪去血色,“是崔尚服讓妳來的?”
“還有鐘司衣。”
尚服局的內鬥由來已久,尤其是司衣房和司寶房,鐘漪蘭和余西子在覬覦尚服之位的同時又竭盡所能要將對方壓得無法翻身。徐袖暗自咬牙,反復思量,兩害相較取其輕……既然崔佩也想讓余西子死,她作為壹個外人,沒必要將自己賠進去。
出了暴室,那股子皂莢的味道忽然淡了。
韶光撣撣裙擺上殘存的余香,擡眸,瞥見不遠處的芣苡。
碧潭菡萏,入目是壹片綠蓬蓬的荷葉。池畔,芣苡孤零零站著,形影相吊,像極了壹株萎謝的殘荷。她並非體面家世出身,能在掖庭局做到六品典衣已是極致,再無法升遷。
行了禮,禮數周全,韶光才得見那枚繡囊。
蓮花暗紋的繡飾,裏面揣的是大量銀票,掂量壹下,至少有幾十萬兩。
在局裏的宮人眼中,宮樣、繡線、緞料、手藝……大凡涉及兩房,鐘漪蘭就壹定要和余西子針鋒相對,壹較高低。因為余西子原本就是司衣房的壹個典衣,與芣苡壹樣,曾任鐘漪蘭座下女官。只是後來司寶房掌事趙德珍犯忌離宮,崔佩破格提拔,才去填補了空缺。
任己差遣的奴婢,從此平起平坐,鐘漪蘭恨得咬牙切齒。司寶房的成績、余西子的能耐、崔佩的倚重……無壹不在踐踏她的自尊。司衣房和司寶房以往的珠聯璧合,也由於摻雜了個人意誌,變得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可耐人尋味的是,無論鐘漪蘭如何咄咄逼人,余西子始終選擇退讓。這種隱忍在尚服崔佩的態度裏又是如此的曖昧不清,尚服局的內鬥愈加撲朔迷離。
第二章 錦花開(3)
三日後,韶光懷揣著繡囊去宮闈局。
輪休剛過,內侍監的小太監三三兩兩地在壹塊聚賭。門檻上,偶爾還能看見打盹的宮人。
門廊梁柱是新修葺過的,跨進內間,布置考究。纏花紫藤木的背屏,勾連累絲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圍擺著五張紫檀嵌玉小寶椅。唯壹壹抹亮色,是案上的黃花梨點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新鮮果品齊備著,環顧四周,趙福全並不在屋裏。
小德子奉了茶,是洞庭的君山銀針。苦澀的香味裊裊升騰,帶給她某種昔日在皇後娘娘身邊的感覺。
趙福全曾在內鬥中垮臺,是她借用中宮勢力助他東山再起。那之後,宦官和女婢間形成了壹張牢固的關系網,扶持相助,互相消災弭禍。如今,朝霞宮的人倒了,趙福全依然風光榮盛。風水輪流轉,壹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妳們內常侍若是不在,那我改日再來吧。”茶涼了,韶光索性將杯盞放下,起身往外走。
“姑娘再等壹會兒,趙常侍馬上就回來了。”小德子急急過來挽留。
韶光淡淡壹笑,“司衣房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做,回去晚了,可是要挨罰的。”
臨跨出門檻,外面響起壹個不陰不陽的聲音。趙福全就出現在抄手遊廊裏,像是剛從外面回來。小德子急忙迎上去。
“公公,韶姑娘她……”
趙福全擺手,三兩步走上來,“多時不見,姑娘可好!”
花白的胡須,臉上布滿皺紋,壹雙眼睛深陷而內斂精光。宮掖內浮沈十數年,這是個老練成精的人。他口中所謂的“多時”,在她身上卻是最難熬的兩載,韶光面色如常,仍舊含笑以對,“承蒙公公惦念,都是托您的福。”
小德子將門簾掀開,趙福全彎著腰,笑意盈盈,“老奴知道姑娘現如今去了尚服局,還想派人去請過來敘敘舊,又怕壞了規矩。姑娘不會怪罪吧?”
“公公太客氣了。之前奴婢們的小心思,不是還多虧您的高擡貴手。”
梨花敞椅擺開,兩人重新落座。小德子麻利地端來沏好的新茶,趙福全趁熱抿了壹口,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須言謝。”
韶光淺笑,“公公是個守信重義之人,偏手底下的不諳事。內侍監與尚服局原本相安,可鐘司衣得到消息,有內臣與司寶房串通勾結。事關兩房,又涉及貪贓,鐘司衣特意讓奴婢向公公討個計量。”
細瓷瑩潤,香茗悠悠,女子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盞,撣撣沫子,連星點兒余香都不剩。
趙福全略皺眉頭,“這話說的是……”
“三個月前,從司寶房流出壹批緞子,本應留作置辦冬服之用,可有人拿來內侍監,內侍監又以廢棄之名送到暴室去銷毀。暴室的宮人不知受了誰的唆使,竟偷運出宮去折成銀兩銷贓。”韶光將茶盞擱在桌案上,“公公素有廉名,可不要因此蒙了塵垢,因小失大才是。”
趙福全緊鎖眉毛,沈吟良久。
內侍監裏剛新來了壹位內常侍,名喚李元——原是明光宮執任、太後跟前的近侍宮人,年輕,資歷淺,卻極得寵。也正是仰仗於此,剛進宮闈局就處處爭權,貪功瀆職、徇私結黨,無所不涉。莫不是——“姑娘的話,我們內常侍壹向最聽得進去。來,讓奴才再給您添壹盞茶。”
小德子的殷勤,換來韶光嫣然壹笑,“德公公真是細心,幾時入宮的?”
“乙未年,承的是甫辛公公的恩。蒙姑娘不嫌棄,奴才這粗手粗腳的,可總被那新來的李常侍罵呢!”
這太多了,發不了,妳給我QQ郵箱,我發妳郵箱上吧。望提問者采納!~~
{是這部小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