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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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文駝背,看到起,妳各人抻腦殼過來看哈,這兒,豬蔥嘴三兩,七塊錢壹斤,三七二十三,兩塊三角錢。”
何二娃右手提著盤秤上的二號提繩,左手就著秤桿上平衡點懸空的秤砣,將秤桿上的刻度象征性地在文駝背剛湊過來的眼前晃了壹下,隨即便把砣繩熟稔地往提繩方向壹抹,便收了秤。然後,他用飽浸油漬的左手,把秤盤頭那壹小段稍顯彎曲的淺棕色的鹵豬肉拿出來,摁在案板上同樣浸滿油漬的厚實的圓菜板上問:“切不切?”
其實他邊問的時候就邊將那塊豬蔥嘴摁平,右手的菜刀也找到切入點。
“切哦,哪門不切吔?給我切薄點,再給我用佐料拌壹下。”文駝背壹邊回應著,壹邊用拇指和食指緩緩地解開胸前的第二顆紐扣,伸手去衣服內袋掏錢,他穿的是當時國家幹部標配的深灰色卡嘰中山裝,由於他的駝背占據了衣服部分空間,造成前胸位置比較局促,紐扣壹解,第壹顆與第三顆紐扣之間即刻裂開壹個豁口,形同剖開的雞腹。
文駝背緩慢地從內袋中掏出壹疊對折著的人民幣,再從對折處將這那疊以角票為主的軟鈔展開。他按照何二娃的報價清點好二元三毛錢,若有所思地向伸手來接錢的何二娃的婆娘顏幺妹遞去。
顏幺妹雖然是何二娃的老婆,“二娃燒臘店”的老板娘,何家實際當家人。就在顏幺妹伸出的手已經觸碰到文駝背遞過來的鈔票,即最後成交的那壹瞬間,文駝背突然將手和軟鈔縮了回來,他如夢初醒地嚷道:“啥子三七二十三咯,何二娃,妳格老子麻我的咣咣嗦?”
? 何二娃聽到文駝如此叫囂,停下正在切肉的菜刀,朝文駝背喊道:“嘿,文駝背,妳龜兒子說的啥子啊,麻咣咣?妳說老子麻妳的咣咣?格老子的笑話,幾兩燒臘,在得著個麻咣咣?嗇奈!”他說著就把豬蔥嘴肉拿起來比劃著問,“妳說這砣肉是不是三兩?妳各人看到稱的,是不是三兩?是哈,七塊錢壹斤?是哈,三兩,三七二十三,妳各人算,是不是二塊三?”——他以錯賬包來回的口氣捋了壹遍,也算當眾復核。
顏幺妹見素來老實巴交的老公如此理直氣壯,底氣更加充足了,她將右手捏著的壹把零錢往圍在肚皮位置的圍腰上的口袋裏壹塞,張開手掌虎口,把左手的袖子連擼帶卷至倒拐子,又換左手把右手的?手擼起來,然後雙手叉腰嚷道:“我今天也真的是遇得到哦,文駝背,日馬妳不給錢都只有那麽大回事。妳龜兒嚼舌根子,想敗壞我們的名聲是不是?妳稱二兩棉花去訪(紡)壹下,吳家在土城西門口賣燒臘賣了上百年,好久耍過秤、算過歪歪帳?哪個書記哪個縣長沒稱過何家的燒臘?文化館的馬館長還說要給我們報啥子非物質遺產稅,”何二娃糾正道:“唉呀,日馬說那些做啥子嘛?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啥子遺產稅?說不來莫球說嘛。”顏幺妹兒也不管老公的批評指正,繼續沖著文駝背嚷:“我們兩口子啥時候整過別個的冤枉?妳文駝背經常買我們的燒臘吃,哪回不是給妳稱望秤,好久讓妳吃過虧的嘛?麻妳的咣咣?說話都喪德!”
文駝背遭何二娃兩口子輪番轟炸,已經由理直氣壯退回到理屈詞窮狀態,他壹臉囧相,此刻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三七二十三,不過是平時開玩笑的壹個口頭禪,何二娃恰巧在算賬時遇到了這個口頭禪,結果造成了多算了兩毛錢,他絕對不是故意要多收他兩毛錢。當然他文駝也絕對不是為這多出來的兩毛錢去較個真,純粹是被這個口頭禪算法搞懵了,想搞事情搞清楚。他只覺得這個賬算得不對勁,又說不出來哪個地方不對勁,導致他從解開胸前第二顆紐扣到被何二娃、顏幺妹兩口子壹頓臭罵把他罵醒之前,都讓他感到周身的別扭,如同有時候感覺身上癢,但怎麽撓就撓不到癢處。唉,文駝背突然悟出壹個道理:人生其實真的沒有必要把每壹個細節都搞得明明白白,只要無大礙就得過且過。比如三七二十壹或者三七二十三,完全沒有必要去理論。他現在十分懊惱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大智若愚壹次呢?現在,事態已不能以他的悟道而朝他期望的方向發展。解釋也沒有什麽意義了,免得越描越黑,適得其反。,他心壹橫,就揣著明白裝糊塗,順水推舟吧。
? “麻咣咣”是城口的方言,倘若不是要好的朋友間的玩笑,那就相當於是坑蒙拐騙的同義詞。生意人更忌諱。盡管文駝背說這話的時候也是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口氣,他欲通過這個半開玩笑半當真的方式來提醒何二娃:妳的口算出了偏差,這個偏差類似四舍五入的五,是要讓買方蒙受損失的。文駝背沒料到這玩笑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因為他終究沒有找到令他困惑的問題的所在。
“管他媽三七二十三喲”——這句口頭禪誤導了何二娃算算賬,他想這就是癥結所在。他後悔自己的小見,說:“算了算了,今天日子不好。幺妹對不起,是我文化低,我文化低。三七二十三,沒得錯,沒得錯!”顏幺妹壹把拽過文駝背遞過來的這壹筆由角分組成的貨款,狠狠地塞進位於腹部的圍兜口袋裏。她眼皮也不擡,顯然怒氣尚未全消。
“何二娃、顏幺妹,妳們兩口子這個賬就是算錯了嘛。”在壹旁看鬧熱多時的馬光成開口了,壹副“大路不平旁人鏟”的架勢:“妳兩口子不僅亂球算賬,還吃屎的還把別個屙尿的夯到起,硬是貓兒下了狗兒。”
這個馬光成是土城管閑事管出了名的。隨便哪家哪戶發生點吵吵嚷嚷的事,他幾乎都是第壹時間出現在現場的那個人。叫做“十處打鑼九處有他”。今天這事兒又被他遇上了。馬光成得理不饒人地說:“這賬明明白白是妳兩口算錯了,還欺負人,盡管妳何二娃也請我喝過幾回小酒吃過幾回燒臘,”說到這裏馬光成語氣顯得有壹點吃人的嘴軟了,“雖說三兩燒臘是小事,但是做生意嘛,要講誠信,誠信為本。要講良心,要老少不欺。怎麽會是三七二十三嗎?妳何二娃賬算錯了有情可原,畢竟妳只喝了那點墨水。”說到文化,他自信心倍增。
“妳馬光成那幾滴墨水也看得見,別個六七歲上學堂,妳日馬十壹歲才發萌,大哥莫說二哥,麻子點點壹樣多。”顏幺妹懟道。
“我十壹歲發萌哪門的?但我還是體體面面讀到小學畢了業的,拿了硬文憑的。”馬光成無比風光地回答,深感自己不僅有文化修養而且能夠見義勇為,他清了清嗓子說:“常言道‘錯賬包來回’,這也不是好大回事,問題是妳們不該還欺負人,更不該兩口子壹起來欺負壹個殘疾人。妳顏幺妹更是混賬,妳男客賬算錯了妳本應撥亂反正,妳卻狗仗人勢、為虎作倀。”馬光成像壹個慷慨陳詞的五四青年,引得路過的人駐足傾聽。
? 顏幺妹被馬光成這番上綱上線的斥責徹底激怒了: “嘿,馬光成,妳個吃家飯管野事的。哪個是狗?哪個是狗?我看妳才是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我賣我的燒臘,我算我的帳,關妳球事啊。我看妳是幹飯吃脹了沒得地方消化。”顏幺妹氣的臉青面黑,“馬光成,妳說何二娃文化低,妳文化高,妳龜兒讀書的時候寫檢討哪門把睡午覺寫成睡牛覺哦?哪門把妳老漢的政治面貌填成絡腮胡,把和妳媽的母子關系填成男女關系,妳有文化,球的個文化!還不是癩蛤蟆戴眼鏡假裝斯文。妳說二娃三七二十三算錯了,那妳說該是好多嘛?三七二十三,三十二十三,對錯有妳球相幹!”顏幺妹連珠炮似地壹陣反擊,又氣又委屈地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尋求公道。
“算了算了,為這麽點小事傷了大家的和氣劃不來。都是我混賬,不該為這點小賬計較,要求復核。馬光成,這個事妳就莫管了哈。”文駝背本來就是個怕惹事的和事佬,想到自己也只是開個玩笑,結果把玩笑開大了。
“妳龜兒文駝背,老子幫妳主持公道,妳狗日倒成了縮頭烏龜。”遭到顏幺妹重創的馬光成罵起了文駝背。
“是是是,是我龜兒惹的禍,妳是幫我,幫我。老馬妳是小學本科畢業的文化人,莫和我壹般計較,這件事就算了,到此為止哈。”文駝背希望到此為止,息事寧人。
“笑話。妳說算了就算了哇?”馬光成想既然鉆進了刺林中就不怕刺紮了,他不依不饒起來。“今天要把問題說清楚,把道理弄明白,至於錢收多收少是妳們的事,我也不管妳們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但是必須要把這個賬算正確。”看來馬光成是賬不算清勢不休了。
“算就算,好大個雞公不得了。我就不信我今天這個帳錯的到哪兒去了。”壹直悶在那裏的何二娃終於開了口,他伸開左手的五根手指,然後用右手去逐壹往回掰:“文駝背來稱豬腦殼肉,我這個豬腦殼,七塊錢壹斤,不貴噻,李良剛的豬腦殼早就是七塊五壹斤了。”
馬光成不耐煩了:“何二娃,妳莫在這兒牛胯扯馬胯,妳只說妳算賬的事。”馬光成果斷打斷何二娃。
“妳龜兒子總要聽老子把話說完噻”何二娃忍住心中的怨恨,接著說:“他文駝背來買燒臘,用筷子抵到這壹截,叫我比到他說的位置下刀,光是拱嘴肉啊。我壹稱秤,3兩,平望,七塊錢壹斤,七角錢壹兩,三七二十三……”
“哈哈哈,哈哈哈”沒等何二娃說完,馬光成已經笑得淚眼婆娑:“哈哈哈,哎喲,笑死人咯,三七二十三,三七二十三......哈哈哈”馬光成用手掌抹去冒出眼角的淚水。
何二娃完全被馬光成洶湧澎湃的笑聲笑懵了。這時顏幺妹也好像也若有所悟,開始撓了撓頭。但是何二娃是壹個十分固執的人,他堅持認為自己沒有什麽錯,於是再次扯高嗓門嚷道:“三七二十三,就是三七二十三。妳笑個球啊!”
“哈哈哈,哈哈哈,妳們都聽到的噻,他還是堅持三七二十三沒錯咯。”馬光成要把把柄抓牢,證據坐實,他輕篾地笑道:“何二娃呀,何二娃,妳這種水平做啥子生意喲,妳硬是要把我笑死哦,妳沒背過乘法口訣表啊?”
“我日妳先人,妳說老子錯了,那妳說三七二十幾噻?”何二娃真的急了。
“喊妳好生讀書,妳要爬皂角樹!我呸,羞死妳的活仙人,三七二十三?明明是三七二十四噻,哈哈哈,哈哈哈.........”
“啊?”何二娃與顏幺妹面面相覷。
“嗬嗬......”人群壹片嘩然。
文駝背啪地壹巴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如夢初醒的喊了壹聲:“對對對,三七二十四,三七二十四,日馬的三七二十四才對,何二娃,顏幺妹,我文駝背倒差妳壹角錢,欠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