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卦·文言》雲:“修辭立其誠”,《家人卦·象傳》雲:“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系辭下》雲:“情偽相感則利害生”。這些觀念被理學家發揮為“正心”、“誠意”,以加強道德修養。文學家則理解為情意真實,言之有物,直抒胸臆。歷代優秀文人皆恪守“修辭立其誠”的信條,晚明文人更有直接以其語相號召者。如小品名家陳繼儒在《讀書鏡》中說:“今人作銘狀表傳,皆是花臉文字。戲子上戲,凡花臉凈醜說話,多是虛而不實。今銘狀表傳,得無類此耶?吾人通於鬼神之間者,但有言、行兩端,若信筆胡亂道去,如何服得鬼神?《易》曰:‘修辭立其誠’,此語甚有味。”錢謙益《〈湯義仍先生文集〉序》也說:“古之人往矣,其學殖之所醞釀,精氣之所結轖,千載之下,倒見側出,恍惚於語言竹泉之言。《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辭立其誠’,《記》曰‘不誠無物’,皆謂此物也。”湯顯祖是晚明小品名家,錢謙益評他的文集,實際上也就是評他的小品。
晚明小品家特別強調為文之“真”,人真、情真、語真。李贄倡導“童心說”,《童心說》雲:“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壹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 。”(《焚書》卷三)袁宏道《敘小修詩》發揮“童心說”,鮮明地提出文章要“獨抒性靈”,“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在《江進之》壹書中,他自稱越中諸遊記“無壹字不真”,說如果給“作假事假文章人看,當極其嗔怪”(同上卷十壹)。雷思霈推崇袁宏道說:“夫唯有真人,而後有真言。真者,識地絕高,才情既富,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瀟碧齋集〉序》)陸雲龍亦雲:“文章亦抒其性靈而已 。”(《皇明小品十六家·敘袁中郎先生小品》)陳嘉兆評陳仁錫《〈東粵李老師集〉序》時也強調:“作文字無壹誠立於其間,便是偽理學、偽經濟 。”(《皇明小品十六家·陳明卿先生小品》)強調小品的“真”、“誠”、“言有物”,即表現率真自然之情,不虛偽,不矯飾,不假、大、空,反對“偽理學、偽經濟”,真情至性,任性而發,真實流露。這種文學創作觀有老莊和禪學的影響,但主要還是源自《周易》。由“誠”到“真”,其源流關系甚為明顯。“真”是晚明小品的靈魂。晚明小品中“真”字出現的頻率很高,如袁宏道小品中“真”字即隨處可見。 《周易》中《渙》卦,上“巽”為風,下“坎”為水,取風吹水面,渙然呈文之象。故《象傳》謂“風行水上,渙。”朱駿聲認為“渙”有“文貌”,“風行水上,而文成焉 。”(《六十四卦經解》)尚秉和解釋說:“渙本有文義”,“而風行水上,文理爛然,故為文也 。”(《周易尚氏學·上經》卷十六)《系辭上》:“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孔穎達《周易正義》卷十壹解釋說:“神者,微妙玄通,不可測量。……凡無方無體,各有二義:壹者,神則不見處所,雲為是無方也;二則周遊運動不常在壹處,亦是無方也。無體者,壹是自然而變而不知變之所由,是無形體也;二則隨變而往,無定在壹體,亦是無體也。”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自然而變,神無方,極富美學意蘊。後世論文由此發揮,崇尚自然而然、自然變化的風格。 北宋蘇洵《仲兄字文甫說》壹文生動描繪了水和風的形態,“風水之極觀備矣”,然後總結議論道:“故曰‘風行水上,渙’,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也,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於其間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溫然美矣,而不得以為文,刻鏤組繡,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論乎自然。故夫天下之無營而文生之者,唯水與風而已 。”(《嘉佑集》卷十五)蘇軾在《答謝民師書》中稱贊謝民師的來信及詩賦雜文“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蘇東坡集》後集卷十四)《文說》雲:“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壹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蘇東坡集》後集卷五十七)可見,宋人已十分推崇自然成文、行雲流水的文風。蘇軾之文正是晚明人推崇的小品典範,晚明小品理論亦直接繼承蘇軾的觀點。譚元春《〈東坡詩選〉序》雲:“文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詩如泉源焉,出擇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詩則行之時即止,雖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於心,又了然於手口;詩則了然於心,猶不敢了然於口,了然於口,猶不敢了然於手者也 。”(《譚元春集》卷二十二)從詩、文比較的角度,發揮了蘇軾文論的觀點。 李贄《雜說》中極力提倡“非有意於為文”,卻能成“天下之至文”的“化工”之作,即純真自然之作。他說:“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壹字壹句之奇 。”(《焚書》卷三)陳繼儒《小窗幽記》也重申李贄的話,只是未註出處:“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壹字壹句之奇。”鐘惺《〈董崇相詩〉序》:“古詩人曰風人,風之為言無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 。”(《隱秀軒集》卷十七)可見,晚明小品家是以《周易》的“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說為小品“至文”和“化工”的標準。強調小品自然而然,“不拘格套”,任性隨意,率爾漫筆,“信心而出,信口而談 。”(《袁宏道集箋校》卷十壹《張幼於》)不求工而自工,無意為文,卻成妙文。源於《周易》的“自然成文”是晚明小品的最高審美追求,也是其顯著特色。晚明筆記小品多是隨興漫記,更不必講章法套路,散、漫、瑣、雜,最能代表小品自然成文、“不拘格套”的特質。 《周易》是古今第壹大奇書,奇奧、奇異、奇特、新奇、神奇、怪奇。《周易》以為自然生文,自然界奇幻變化,不拘常格,文章亦如此。這種“奇”意識影響了後世文章的“尚奇”之風。韓愈自稱“約六經之旨成文”,推崇“《易》奇而法”。皇甫湜說:“《易》之文可為奇矣,豈礙理傷聖乎?”(《答李生第二書》)以《易》之“奇”為理論根據,倡導奇異之風。皇甫湜以為:“夫意新則異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於眾,出於眾則奇矣。”(《答李生第壹書》) 晚明著名小品選家陸雲龍編選《明文奇艷》十二卷,即專以“雄奇藻艷”為標準。李清《〈明文奇艷〉序》雲:“文之奇者不必艷,其艷者又不能奇也。經至《易》奇矣,史至太史公奇矣,學至《南華》奇矣,集至昌黎奇矣 。”李清已清楚地看出晚明小品的“奇”、韓文之“奇”與《易》之“奇”的淵源關系。?袁宏道《答李元善》說:“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壹壹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 。”(《袁宏道集箋校》卷二十二)沈守正《淩士重小草引》也說:“與其平也,寧奇;與其正也,寧偏。”(《明文奇賞》)亦以“奇”相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