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父親第二次外出了。
允蓮看到父親消失在雜亂人群裏的背影,看到徐徐啟動的火車,她的眼睛濕了。內心某處柔軟的東西被觸動,暗湧的悲傷在回眸間與淚腺相接,眼淚就流下來。允蓮擡起頭,想把悲傷甩開。
公交車在站牌前吞吐人流。開往曼音中學。四路車。
允蓮靠在車窗,熱氣從嘴裏浮到玻璃上,街景立即模糊。允蓮環視車內,沈默的呼吸,空洞的表情,誰也不因眼神的相觸,而顯示出與季節相駁的暖意。於是,她閉上雙眼,企及阻隔外界的傷寒。
綠化樹像受委屈的孩子飛奔而去。立體的煙柱連接半空的白雲。過往的行人如同驚嚇的蟲子四散而逃。
汽車從水井街穿膛而過。曼音大橋。曼音街。
下車。允蓮走在空蕩蕩的曼音街上。冷氣壹陣壹陣的擠進綠外套,她感到比冬季更冷的溫度。她就這樣壹直漫步在街道上,任寒風肆意剝奪溫暖。
很多時候,她在想父親是不是愛她,想得久了,覺得頭很痛,便斜望天空,把痛感全部溶進風裏。
思琴看到允蓮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允蓮很孤單。母親就在自己身後,自己是很幸福了。可允蓮,她卻是壹個人。於是她朝允蓮走過去。
允蓮,妳壹個人,不回學校?
我隨便轉轉,壹會去上課。妳呢,妳請假了嗎?
我媽媽來曼音陪我。我們在這裏,那,就那裏,二樓,租了壹套房。妳要過來壹起住嗎?很方便的!
是啊,允蓮。過來壹起住吧!妳和思琴也好有個伴。
阿姨好。不了,思琴。
允蓮的身影是那麽堅定地消失在思琴的視線裏。很久很久,思琴都不知道允蓮怎麽了。他們同學兩年,可允蓮壹直是個迷,思琴從未走進過允蓮的內心。
允蓮躺在宿舍的床鋪上。眼淚因長時間的積壓,終於如泉湧般滑落。腦中反復回放著的是那些快樂,那些傷痛的片段。關於父親,關於自己。
她想起自己初中兩年半的苦讀,換來提前半年保送曼音中學的名額。她想起父親千裏迢迢趕回來,壹個月短暫的相聚。
有那麽壹閃念,允蓮甚至很恨父親。為什麽同樣是單親,思琴的母親能夠陪在她身邊,為什麽自己的父親不能。
手機響亮的震動打斷了允蓮的思緒。微光下,父親的名字在跳動。允蓮的手指在鍵盤上反復移動,最終停留在掛機鍵上。呼吸沈下去,內心的情感如同高密度的金屬,狠狠地沈下去。
閉上雙眼,把腦中堆積的情感全部清空。允蓮在蔓延的淚澤裏飲泣而眠。她累了,在父親第二次外出時,她真的累了。
在她沈沈睡去的時候,手機顫抖著不斷閃爍微光,像是訴說曼音的種種。
Part 2
壹個月。沒有很長,也沒有很短。
允蓮漸漸習慣在曼音中學壹個人的生活;漸漸習慣在陌生人中間做自己的事;漸漸習慣漫步在花園,讀壹本杜拉斯的小說悄無聲息。
很多的時候,她都只有在宿舍的燈光熄滅以後,才壹遍壹遍地想起父親。想起父親溫暖的笑容,想起父親低著頭在田間苦作的背影,想起父親手心的溫度,想起父親的壹切壹切。
輸入父親的電話號碼,只是從未按下發送鍵。
也許,父親是生氣了,上次沒接父親的電話之後,就再也沒打過來;也許父親並不在乎自己,並不像自己愛他那樣愛自己。可是,父親離開時,隱忍的背影是那麽深刻地烙進她的心裏,像連體人壹般割都割不掉。
那壹天,思琴的母親來允蓮的宿舍看她了。壹個安靜的女人,安靜地說話,安靜的眼神,安靜得有壹種夏日裏泉水般的清涼。這樣的安靜很輕易地讓允蓮想起了相依為命十三年的父親。
允蓮,妳還是跟我們壹起住吧!思琴想和妳住壹起。
為什麽?
因為……其實妳爸爸也希望妳和我們壹塊。
我爸爸?妳騙人,我爸爸從來不和外人說我的事!而且,我爸爸根本不在乎我在哪兒。
不,允蓮。妳爸爸打電話來說的。
不可能。他憑什麽跟妳打電話,他為什麽不跟我打。
因為妳不接!
允蓮胸中有壹萬種辯詞,只是每壹種剛到嘴邊,都被硬生生地壓回去了,仿佛高倍的氣壓壓在她的周圍,令她喘不過氣來。
撥通父親的電話。爸爸,在嗎?
在,還習慣吧?
還好。
剛上高中,課業可能會重壹點,慢慢就會適應的;新的老師,可能會不習慣,不懂的要多問;與新的同學,要好好相處……
爸爸,不要再說啦,我知道!妳是不是要我和思琴壹家住在壹起?蓮蓮,有阿姨照顧妳,我才更放心。
那妳在家裏的時候怎麽不說,為什麽要走了以後,才讓我住在陌生人家裏?
蓮蓮,妳不要任性。阿姨是陌生人嗎?
我不。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不要管我!允蓮掛斷電話。
蓮蓮,妳不跟我們住,也不要跟妳爸爸發脾氣啊!
蓮蓮是妳叫的嗎?妳走,我不想看到妳。
空氣中凝重的介質壓抑著允蓮的每壹根神經。空洞的眼神就那麽壹直拋在潔白的墻上。凹凸的斑點像允蓮心室壁上的傷口,呼吸帶鹽的渾濁空氣。
允蓮就癡癡地望著,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思琴的母親靜靜地離開了。出了宿舍的大門,她悄悄抹去眼角不做申辯的淚跡,然後撥通允蓮父親的電話。
Part 3
有壹些隱忍,會因為愛而悠遠綿長。
思琴的母親看到西沈的夕陽從額頭邊落下去。她走過壹片壹片繁盛的垂柳,走過壹條壹條熙嚷的街道。
衣襟的下擺在風中輕舞飛揚。往事、瑣碎就隨風消退了本色,只余下心房左翼留下的堅定。
是的,我答應過他,壹定要她接受我。
時針隨著地球轉動。歲月未央,生活仍在繼續。
允蓮會在第五節課下課後準時見到思琴的母親。她手中的飯盒散逸出純白的氣流。
開始的時候,允蓮會轉身走開。第二天,思琴的母親依舊準時出現。允蓮接過來,對她說,明天不用了。
而明天,思琴的母親仍然。
日子依然有條不紊地延續。允蓮會請思琴的母親到自己的宿舍坐坐了。說簡單的話,多數時候沈默。
對著窗外的藍天,允蓮在想父親此刻在那裏,做著什麽事。眼神空曠寂寞,無盡的憂傷散落壹地。
思琴母親的心輕微地痛了壹下。但,無比清晰。她在為壹個與自己無血緣關系的女孩心痛。
Part 4
時間悄悄地溜走了,允蓮看著窗外抽芽的樹木才想起自己來到曼音中學已將近半年了。時間這個東西真的好巧妙,原本以為會放不下的傷痛,都被繁瑣的課業擠壓到壹個看不見的角落,漸漸成為過往,隨風而逝。
思琴的母親又給允蓮送飯來了。可口的飯菜,允蓮接過來的時候,還是輕輕地說聲謝謝,壹如既往。
騰騰的熱氣消散在春末夏初的陽光裏,濃香化解開來,在宿舍的空氣裏塗上壹層家的暖意。於是,允蓮心中復雜的幸福感就隨同這香氣升起來,升起來。
對於思琴的母親,允蓮內心充溢著強烈的感激之情,只是外表依然淡淡的。每次她離開的時候,允蓮都會趴在窗口望著她的背影,壹點壹點消失。那就是母親的感覺麽?允蓮有時候會有這樣的錯覺。
空氣的熱度隨著課堂時間的延長而漸次增長。快期末了,學校要補課,他們必須在半期的時間內完成高壹的全部課程。
允蓮幾乎是沒日沒夜的復習功課了。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她甚至搬到了思琴家。
夜已經很深了,白熾燈勉強打出微明的光線,允蓮和思琴俯身在寫字臺上奮筆疾書。思琴的母親悄悄推開房門,夜宵放在茶幾上,再慢慢地退出來,而心裏集結的情感卻不知是喜是憂。
允蓮已經很久沒跟父親打電話了,甚至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他。父親的形象漸行模糊,而思琴母親的影子卻在心裏豐盈起來,只是允蓮並不知道這壹絲微妙的變化。對於父親的依賴,也漸漸消除了。
Part 5
夜色籠罩在城市的外圍,忽明忽暗的霓虹燈在建築物間描繪出光影色調。允蓮趴在窗口,眼神隨川流的車燈遊走。
這是哪裏?它屬於我嗎?
夜深的時候,凝望這座城市,允蓮感覺它形同幻象。她壹直覺得她的生活在農村,與父親生活過十三年的農村。
於是,那些細節又清晰起來。仿佛存放在磁盤的文檔,沒有打開它時,它是那麽安靜地放在那裏;當有壹天打開它時,它才那麽清晰地顯現出來,從來沒有改變,從來沒有丟棄。
允蓮這壹刻才發現自己有多愛父親,為什麽父親從來不跟自己打電話?他是不是也像自己愛她那樣愛著自己?允蓮內心壹次又壹次浮現這樣的疑問。
已經是期末考試後的第二個星期了。允蓮跟父親打電話。
妳好!陌生的女中音。
允蓮輕輕地按斷電話。余音停留在時間裏。壹種前所未有的錯亂感湧進允蓮的心裏。
父親是不是不要我了?為什麽?為什麽會有壹個女人?為什麽?
為什麽?
靠在思琴母親的肩上,空洞的眼神裏添滿憂傷。爸爸會不會因為她而不管我了?
不會,妳爸爸不是那樣的人。那他肯定不會再愛我了!
允蓮,妳不要這個樣子。妳爸爸這麽多年為妳操勞,他始終還是需要壹個女人在他身邊愛他,關心他啊!現在有這麽壹個人了,妳應該為他高興才是。
我會跟她吵架的。妳可以試著去愛她。
……
輕地閉上雙眼,允蓮感覺自己是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單純又深刻的悲傷著。
Part 6
天氣漸漸泛涼。南國的香樟便開始起起落落。大片的葉子落在允蓮白色的球鞋上,白色的紋理間有壹絲暗紅,仿佛時間流淌過的痕跡。
空氣不是很冷,可有壹種傷感的氣息。允蓮抱著笨重的參考書回思琴家。壹個學期又過去了。這個寒假,允蓮要回老家。先前,父親打電話說,今年不會回來。所以只有她壹個人回去。很久沒有回去了,特別想念,而內心卻壹直是空蕩蕩的。
推門。思琴和母親站在餐桌旁。桌上是豐盛的晚餐。允蓮放下書。思琴過來幫她。
今天晚上有客人嗎,阿姨?
沒有其他人,就我們壹家。妳們把書搬到裏屋去吧!
阿姨,我明天要回鄉下去。
再說吧!妳們真要回去,我們會跟妳們壹起走的,回去就順便把鎮上的房子買掉。
我,們?誰們?
哦,妳們先進屋。
允蓮和思琴把書抱向裏屋。允蓮心中的疑問就像有分量的重物,參考書也重起來。
思琴,妳的媽媽剛才說“妳們”,她指的是我和誰?
別管那麽多,等會妳就知道了。
出門,允蓮的腳步停下來,眼神僵硬在餐桌旁。
這就是日夜思念的父親麽?皮膚黑了。皺紋深了。頭發有壹絲白了。
允蓮就那麽癡癡地望著父親。仿佛目睹歲月從父親的臉上流過。
埋怨退去,析出絲絲傷痛,在燈光下裸露出來,形成允蓮眼眶晶瑩的液體。
壹頓團圓餐,時間很長,長得讓允蓮感覺經歷了壹生的悲喜。無盡的交談。父親,思琴的母親,思琴,允蓮。父親輕輕地敘述,語氣像沈入谷底的微風。
允蓮留下眼淚,然後飲泣而眠。
這壹夜,允蓮做了壹個奇妙的夢。她看到父親穿著婚禮服壹步壹步走向婚姻的殿堂。父親的笑容很美,溫暖傾瀉出來,那是壹種唯美的幸福感。允蓮走在這種感覺身後,暖意籠罩全身。
那緩緩行走的背影,被斜射的光暈拉的老長老長。
在他們轉身的那壹刻,允蓮看見那新娘正是思琴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