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請辭離宴,我卻無心再飲,不勝酒力的小骨不會有什麽妨礙?不知什麽時候起,我變成個牽腸掛肚的師父,小徒兒壹刻不在眼前就心神不寧。看到的卻是軒轅朗偷吻睡著的小骨,我壹直以為,雖說這世間男女情事妳儂我儂總是存在,但與我沒有分毫關系,現在,卻在我的徒兒身上發生著。那器宇軒昂的少年毫不畏懼地直視我,我看出他心中磊落,並無不軌,可洞曉這些心中卻更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痛快。何況,從他手裏接過醉得不省人事的小骨時,他還舍不得撒手,他還想怎樣?我帶著小骨迅速飛走,看著她憨態睡顏良久,我心中才暢快了些。也許從那壹天起壹切就在悄然發生著變化。我曾對小骨說,喜歡不是什麽好事情,因為喜歡,便會患得患失。我叫她只需有大愛,不要有私情,私情會是負累。我教她的,她沒能做到,我自己,也壹樣沒能做到。千百年來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喜歡過什麽,我以為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徒兒離開我,我沒有意識到害怕被拿走的東西就是上了心的東西,我的心,不再是壹片空靈靜虛。
我抽出密盒中所藏的失去靈氣、形如廢鐵的斷念劍與光芒黯淡的橫霜劍,曾幾何時,斷念與橫霜相伴,同遊世間,斬妖除魔。離開瑤池群仙宴之後,我與小骨踏上了雲遊歷練的路途。我乘船而行,她因醉酒壹路酣睡。我註視著她嬌俏的小臉,覺得她的確是長大了,雖然是喝醉酒什麽也不知道,但她正是情竇將開之際,又命犯桃花,該向她強調壹下修仙忌有七情六欲,更忌有執念。
我又想,清正自持,外邪不侵,壹味回避忌憚情愛之事還不如清心自修,到時自然可以不受紛擾,心無雜念,再想她如今修為突飛猛進,蒸蒸日上,雖然心思澄明,也恐怕會得意忘形,欲望滋長,有必要加以提點。她在睡夢中也不時甜甜叫著我,我輕輕應著她,回憶過去六年師徒相處的時光,不由微笑,我的小骨,的確非常非常可愛。三日後的夜晚,新月繁星,她醒來,我便授她“鏡花水月”劍法,這套劍法講究的是個“空”字,手中無劍,卻似有劍,利於修身養性。我舞予她看,她眸中有漫天的星光,托著滿船的清夢。而她,給我講述了這三日裏她做的三個夢:小石頭,雄鷹,與太陽。我告訴她,即使她以後有了雄鷹的翅膀,太陽的能力,也壹定要記住自己身為壹顆小石頭時候的心情。此後壹路遊歷,我們師徒二人形影相隨,每壹天都有不同的際遇,遇見不同的人,看見不壹樣的風景。
我仿佛又回到了做長留掌門之前那自在灑脫的光陰,因為有她的陪伴,風中攜了花香,泉水也滲入了蜜意,山川河流,壹草壹木都沾上了溫暖相伴的幸福味道,又是以前所不能比的。那是段再也回不來的好日子。在試著解那三個夢的時候小骨對我說:最初擁有的其實已是最好。哪怕回不到最初,心中沒有執念,只要好好的做自己就能開心。最初擁有的其實已是最好,確是最好,其實我與她何嘗奢求過比這更多的東西。當命運鞭撻,驅使著我們漸行漸遠,我們心中卻都有了執念,無法做回快樂的自己。
師父,師父……我在黑暗中聽見了那思念已久的聲音,盡管只有七天,已漫長過以往的千年。那清泉壹樣澄澈的聲音,我驚喜地叫道:“小骨,妳回來了,妳在哪裏?”師父,師父……那聲音那麽動聽,又那麽悲愴。在這混沌的黑暗中,我扯動神識想看見什麽,以辨認環境,但是,越是努力,小骨的聲音越是縹緲。在她聲音即將消失的那壹瞬我立刻放棄了掙紮,我意識到,這是在夢裏,與我對話的,是她七日回聚的壹縷遊魂,我若醒來,恐怕再無法與她聯上。她果然還是死了,死了,我絕望得再說不出話來。然而,這縷遊魂若能與那壹魄合在壹處,就可以慢慢聚魂結魄完整,便可再入輪回,界時她便可回來,回到我身邊,盡管要許多許多年……“小骨,師父錯了,原諒師父吧。”
我終於發出了聲音,其實想問她能否把那壹魄也招回,我來修補聚合以再入輪回,這事本該我來做。可先說出的還是這壹句。師父,我來向妳辭行……我心裏壹驚,啞聲道:“妳,妳就這麽恨師父?”復又無奈苦笑,怎該不恨呢?我殺了妳。好像聽到了我的心聲,無邊黑暗中那清澈而悲傷的聲音說道:我恨師父,並非因為妳殺了我。我喃喃道:“終歸是我的錯,師父錯了,師父後悔了,妳,妳回來吧……”半晌沒有回應,又看不到任何物像,我慌了神,喊道:小骨,小骨。終於有了聲輕輕的嘆息,那冷泉壹樣的聲音問道:若能重回到雲宮那壹天,師父還會剮掉絕情池水的傷疤嗎?“我,我不知道……”雲宮那壹天,妒恨,愛意與羞憤交織的那壹剎那,現在想起來仍覺尷尬。可剮掉又如何,不剮掉又如何,我的心意妳還不清楚嗎?半晌,又是淒涼的聲音:師父厭惡那傷疤,厭惡愛上我……我急忙說:“從未如此,為師只是還不能接受自己……師父錯了,小骨,我以後定會好好待妳,妳要什麽,我便給什麽,什麽都可以,我帶妳走,妳想去哪裏都可以……”仿佛沒聽到我說什麽似的,那聲音打斷我顧自說下去:師父殺我,我壹點也不恨,妖神之力是無法化解的,雖然我不想,可是畢竟危害了六界,師父早該殺了我……要是以前,我會說事在人為,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命運無情,但人可有自己的選擇與堅持。
可事到如今,我只有悲愴苦笑,但還是語氣溫柔輕聲說道:“不會的,小骨,總有辦法,是師父不好,沒有……”那聲音再次打斷我:有辦法妳早就用了,放逐蠻荒,囚禁長留海底,這就是妳的辦法。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妳在維護我,不想我死,但我還是寧願妳早早就把我殺了,那樣東方會活著,糖寶也會活著,妳也會好好活著……就算死,我也會覺得很快樂。我悲哀說道:“都是我的錯,我該好好待妳,是我讓妳這麽痛苦,讓我彌補妳,妳告訴我,妳那壹魄在何處,我們壹起……”她又壹次打斷我,以前那樣馴服於我,即使作妖神時也會聽我把話說完,可現在,我的話她再沒有耐心聽下去了。師父刺我壹百零三劍,把我放逐,把我囚禁,從不猶豫,如果不是東方,師父要把我永遠留在蠻荒,如果不是變成妖神,師父要永生永世囚我在長留海底。我聽得心痛難耐,可她說的,全是事實。我低聲哀求:“小骨,妳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師父,妳到現在還不明白,我恨妳,並不因為這些,那是妳應該做的,死亡,也是我早已選好的結局。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師父要讓我心碎而死?這是最慘的死法。那聲音裏仍有恨意。我慌忙道:“再不會了,不會再讓妳心碎,不會再讓妳傷心,小骨,回來吧,我不能沒有妳。”
師父,妳回到妳原先的地方吧。那聲音變得有些冷漠空洞,在難言的痛苦與悔恨中,壹股強烈的不安向我襲來,我問道:“告訴我妳魂魄現在何處,為師定會……”我不想回來……“不想回來?什麽意思?小骨不要師父了嗎,妳要跟那殺阡陌……”重生,輪回,我死的時候就放棄了,現在主意也不變……我疾呼:“妳不可不要,這是最後的機會,不可放棄,小骨,妳不可任性!”師父,就讓我任性壹次吧……那聲音從未如此無情冷漠,那是生無可戀,萬念俱灰的聲音,仿佛又回到七日前,她在我面前碎成千萬片,抓不住,追不上,心痛如絞,我搜盡所有言語求她回心轉意:“不行,絕對不可,妳聽為師的話,妳若回來,我定會好好待妳,絕不負妳,我什麽都答應妳,任何事都答應妳,任何事!人給妳,愛給妳,只要妳要,小骨,小骨……”再無聲息,她已離開了嗎?我努力往夢的深層走,拼命感知,卻是壹片死寂與黑暗。“不,不——,花千骨,妳膽敢離開,膽敢留我壹人,妳可知這事上有比心碎而死更難以忍受之事,那就是心碎地活著!至少妳要解除那神諭再走,回來,回來!”腦子裏轟隆隆壹聲巨晌,又回到那壹天,血紅色的天,血紅色的海,血紅色的衣,沒柄的憫生劍,已變得半透明的身軀……
“今生所做的壹切,我從未後悔過。可是若能重來壹次,我再也不要愛上妳。”我心壹慟,神識迅速抽回而醒來,口喘大氣,眼睛睜開,衣襟上已淚濕壹片,再壹眼看去,是壹地撒落的畫紙。這是小骨的房間,今日是小骨死後第七日,是她魂魄重新聚攏回歸之日,因為只有壹魄留下來,又在殺阡陌手裏,重聚回煞怕是有難度,可只要有萬分之壹可能,我怎能不試?想來想去,此處曾是小骨喜歡懷念的地方,就在這裏碰運氣,壹邊等待壹邊看著她留下的畫,大約是這幾日的情緒波動把精神體力消磨怠盡,居然睡著了。然而,那僅是壹個夢嗎?我的心猛地壹縮:那無邊的沒有絲毫影像的混沌黑暗,少女淒涼冷漠的聲音……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心驚,那不是夢,那確是小骨的壹縷遊魂與我神魂的交談,然而為何只有壹片黑暗,該是可見壹個大致生前肉身之幻像,也就是個鬼影。
難道,難道這縷遊魂殘破至此,如塵埃般松散脆弱,以至只能在夢中浮現,而且根本無法形成壹點可感知的幻影,只能黑暗混沌壹片。想起小骨所言,更是戰栗不止,重生,輪回,她都不要了,她不願回。若能重來壹次……根本不再重來壹次,恨也罷,愛也罷,就此完結,永無回頭之日。是哪句話不對,還是她本就下了不變的決心,為何,為何看我這副樣子她還忍得下心,她好狠!絕情池水的傷痛驟然襲來,我癱倒在地,原來絕望裏還能生出更深的絕望來,臉上不知是淚還是汗涔涔濕作壹片,思緒卻停不下來:那亡魂本就脆若遊絲,現在定又消散無形,殺阡陌修那壹魄,怎麽修得完整,甚至再造出另幾魄來,但終要至少回來壹魂才可入輪回,碎成片的遊魂回聚本就艱難萬分,問題是現在那亡魂根本就不願回聚,這就意味著絕無可能。更何況,只有遊魂重新回聚才能再勸她回心轉意,現在怎麽勸?何處去說?路全被堵死。只能再找殺阡陌,從那壹殘魄上想辦法,可是,殺阡陌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