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裏面那個三體遊戲,想象奇崛恢弘,對於三體星系這壹個極為奇幻的想象世界,劉慈欣充分發揮了他在硬科學上的特長,賦予這個世界完全真實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化發展規律。劉慈欣以虛擬現實的方式,借用地球文明的外套,來講述這個遙遠文明二百次毀滅與重生的傳奇,三體與地球遙相輝映。在構造了壹個豐滿堅實的三體世界以後,他進壹步讓三體世界、地球,甚至還有更高級的文明,發生更加猛烈而意味深長的碰撞。在最不可思議的生存景象中蘊涵著觸手可及的現實針對性,既是對地球文明自身的壹種獨特反省,又是在宇宙級別上的壹種超越 。
《三體》具有深切的社會意識,小說中逐漸浮現出的“宇宙社會學”,糾結在制度建構與人性道德的沖突之上,實際上也更為直接地將“中國經驗”的難題投放在整個宇宙的尺度之上。可以說劉慈欣構思的“三體世界”盡管有著上億光年的時空,其實卻並不遙遠。正是以現實情景為基點構想出的《三體》的宏大世界,明確地建立在“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麽宇宙中有***同的道德準則嗎?”的道德追問之上。
更具體地說,《三體》中描繪了兩個層面的道德:零道德的宇宙本身——更高智慧如“歌者”向太陽系拋出二向箔,使整個太陽系二維化,人類文明從此滅亡;但劉慈欣著力去寫的還有“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壹個宇宙中生存?”這兩種假想條件放在宇宙背景中,看似是空想,卻深深地紮根在人被卷入歷史困境時的切身境況之中。
《三體》中多次寫到生死攸關的抉擇時刻,關系到文明的興亡,人性的存滅。這些時刻映現出與作者和讀者都面對的現實歷史息息相關的道德困境。由此,劉慈欣的情節構思糾結在兩個向度的道德上:壹切為了生存的零道德,與有善惡之分的道德。他鋪陳的宏偉敘述,最終展現的情節走向,是有道德的人類(或任何生命)無法在零道德的宇宙生存下去。
《三體》跌宕起伏的故事線索,是人類壹次次憑借理想和理性為保存自身作出努力,最終“歌者”來臨,黑暗森林打擊到來。但劉慈欣讓程心壹直活了下去,她成為三體和地球文明的最後幸存者之壹。這個存亡攸關的宇宙史詩之中,整個物種和世界的滅亡,與壹個人的保存構成了平衡。
《三體》系列以眾多的人物和繁復的情結,描繪出宇宙間的戰爭與和平,以及人類自身對於道德的選擇困境。劉慈欣對所有這些如那種不同維度的世界看似無法言傳的景觀,毫無保留地以全景細密的“寫實”方式加以刻畫,他的文字精準而結實,使幻想變得栩栩如生。面對這些壯麗的宇宙景觀和精妙的物理設想,那種感覺就像離開池塘見到了大海。另壹方面,劉慈欣創造的世界有著讀者可以認同的鮮活的歷史感和現實感。劉慈欣的科幻世界與現實之間的連接點,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經驗”。
《三體》第壹部中地球上的三體組織設計出壹套網絡遊戲,借用地球歷史中的人物和事件,重構三體文明的樣貌。在這套遊戲中壹上來就遇到周文王,他正走在去朝歌的路上,自信已經獲得三體恒星運行的規律,亂紀元快要結束,恒紀元馬上就要來了。這個在小說中具有功能意義的隱喻性情節,在指向“差異”的同時,卻是使用了人們熟悉的歷史材料。“差異”點在於,三體世界有三顆恒星,運行沒有規律,隨時會使這個星系中的文明遭遇滅頂之災。但此處表達“差異”的喻體,卻是借用讀者熟悉的中國商周歷史,由此與現實世界之間發生另壹種更直接的關系:“亂紀元”的意象借自史書記載的生靈塗炭的紂王時代,對“恒紀元”的預測脫胎於周文王傾心向往的太平世。在接下來另壹層遊戲之中,秦始皇時代制造出世界上第壹臺計算機,遊戲的隱喻指向三體文明對恒星運行規則的大規模科學運算。但秦始皇的集權統治,是這臺計算機能夠運行的前提條件。這裏舉這兩個例子,是為了說明《三體》敘述語法的壹個獨特而復雜的方面。情節層面對“三體世界”的隱喻表達,以歷史(或現實)為材料,而在這之後,這些材料引向更為直接的現實感 ?。